今天还能从“赤脚医生运动”中学到什么?

  文 |  北方朔风

  在复杂的事物的发展过程中,有许多的矛盾存在,其中必有一种是主要的矛盾,由于它的存在和发展规定或影响着其它矛盾的存在和发展。——《矛盾论》

  最近,因为以董小姐和协和4+4为代表的一系列医疗系统热点新闻,医疗问题又成了舆论的热点。而当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难免会涉及历史问题的讨论。自然,在医疗问题上,当年的“赤脚医生”又成了讨论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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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须承认,当舆论场讨论建国前几十年的建设成果时,许多时候与其说是讨论历史,不如说是某种纯粹的立场展示。有的觉得前三十年的工业化是废铜烂铁,有的觉得前三十年的工业科技水平可以追赶世界先进。在赤脚医生问题上,我们也同样看到了这种现象,有人觉得赤脚医生模式比当下的医疗模式好很多,有人觉得这种模式简直是一无是处。但是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这两种说法都很有偏颇之处。

  如果以更加尊重历史的角度来说,我们得承认,赤脚医生运动是世界公共卫生史的一个奇迹,在我国当时人均医疗资源十分有限的情况下,实现了医疗的大规模覆盖,但是同样的,赤脚医生运动之中,很多医疗方案以今天的角度看是非常低效甚至是不科学的。这两个事实都是存在的,那么应该怎么判断赤脚医生运动的成功与否呢?

  笔者的看法是,赤脚医生运动是极其成功的。尽管它有很多的局限性,但是它抓住了当时中国卫生的主要矛盾。很多乡村的医疗卫生情况不是好与差的问题,而是直接不存在,赤脚医生成功解决了这个有无的问题。当时乡村中,很多人是没有生病之后要去看医生的习惯的,而赤脚医生建立了这样的习惯。同时,以这些医生为牵引,我国展开了广泛的公共卫生运动,使得大量传染病与地方乡土病规模得到控制。这在全球公共卫生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对赤脚医生运动的贬低显然是不尊重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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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同样的,类似的模式在现在复制,就能解决问题吗?笔者的回答是否定的,赤脚医生运动之所以成功,在于抓住了问题的主要矛盾,所以能解决问题。解决问题从来不是单纯靠精神力量的,那不是唯物主义者的所作所为。当下的医疗卫生面临的矛盾,和当年有天差地别,这并不是单纯复制旧方案可以解决的。

  当然,这背后的情绪十分容易理解,当下面对不公的时候,总是容易幻想过去的方案可以解决现在的问题,只是情绪并不是大多数问题的答案。我们现在要学习的,并非是赤脚医生运动本身,而是对于当年的各种卫生运动之中主次要矛盾的理解。现实问题并不是念一念理论就可以解决的。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中国的医疗卫生事业已经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而随着医疗技术的进步,生活水平的变化,高发的疾病谱也和当年有了很大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医疗卫生系统面对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必然会转化。当下医疗卫生的主要矛盾,如果用简单一点的说法是,人民群众对于优质医疗服务的需求得不到满足,当下的问题不再是有无,而是多少和优劣。对于这个问题,基本上来说社会各界都是有共识的。

  但是如何解决?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看到很多人存在不一样的观点,比如说,增加对于医疗系统的投入大家都不反对,但是不少人觉得应该以更加市场化自由化的形式增加投入,而其他人则指出,以纯粹市场的形式会带来医疗资源的极度不公平。这说明了,即使找到主要矛盾,问题也并非是迎刃而解的。

  这点在当年的卫生工作中也是如此,在1968年赤脚医生成为一个专门的名词之前,我国实际上也进行了很多乡村医疗建设,有了不少的成绩,但是依然有很多问题,还被主席点名批评了。赤脚医生的模式也并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摸索出来的。

  如今面对的问题,也并非是学习其他国家的答案可以回答的。最接近共产主义的古巴医疗系统,人才培养系统是苏联时代对外援助的遗产,几乎不可能复制。而如今面对美国的制裁,和南美国家因为经济不稳定,来古巴医疗旅游的人减少,缺乏足够的外部收入,古巴的医疗系统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而最资本主义的美国医疗虽然有最为先进的技术,可是普通美国人的体验堪称糟糕至极。

  如果做一个粗糙的二分法,我国当下优质医疗资源不足的问题,可以分成优质医疗人才的不足和先进医疗器械与药物的不足。大家不妨把关于医疗的热点事件进行划分,大多数是可以对得上的。比如说医疗人才不足相关的问题,像是最近协和的董小姐就算这类,关于医生待遇,规培矛盾之类的也都是如此。

  大家都希望有更多水平高超的医生,但是医生这一工作有其特点,想要快速培养出来大量人才是有难度的。同时,因为临床医生培养的模式,很多时候依然保留着明显师徒制的特点,这种情况容易形成学阀——这大概也是很多人希望模仿赤脚医生制度的关键原因,大家希望有一种简化的制度,可以快速培养出来一批医疗人才,解决不足的问题,同时打破医疗圈子里边的学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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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实际情况却相当复杂。赤脚医生是解决有无的,即便如此也需要基本的培训,而不是拿一本手册就能当的。当下的医疗系统比六十年代复杂了太多,在这种情况下简化医生培养过程实在是太有挑战性。并非所有时候,我们都能找到多快好省的方案。医学院的五年,也就够勉勉强强学完基本的理论知识,还需要大量的实践才能成为独立的医学工作者,在人类对于认知科学有质的飞跃之前,这个时间缩短的难度是很大的。

  不过类似的工作,实际上世界各国都在进行,通过简化的培训,培养大量的基层全科医生与健康管理人员,成为一种具有可行性的方案。毕竟,即使再怎么投入医疗资源,医疗资源也是有限的,很多疾病能在基层解决,也就减少了医疗资源的浪费和紧张。

  只是实践来看,情况就比较复杂了。曾经被认为是分级诊疗和全科医生制度的全球成功实践者,大英帝国的NHS系统,如今天天被吐槽,而GP(全科医生),也是日常被嘲讽的对象。这除了大英的GP水平实在是比较堪忧之外,人民群众对于这些基层的全科医生信任程度也是很关键的因素。赤脚医生运动之所以成功,离不开人民群众的信任和支持,任何涉及基层的项目,没有广泛的社会支持与共识都难以成功。想要健全基层医疗,总归是要考虑怎么获得社会共识。然而我们也都清楚,在当下,这方面的共识获得难度也远困难于从前。

  话说回来,临床医生的培养其实也不是不能简化,只是方式恐怕并非是很多人想象的那样。如果想要减少临床医生培养流程,规培和专培的时间是不能缩短的,应该把医学硕士和博士和医生培养体系分离开来。虽然笔者从来不否认科研的重要性,但是硕士博士阶段很多时候并没有提高临床能力,反而成为了临床的累赘,增加了医学人才的培养周期与成本,这一点甚至对于已经完成了培训的临床医生也是如此。很多时候是为了做科研而做科研,论文要求成了某种负担,对临床工作甚至是副作用。想要踏踏实实做临床,但是没有博士学位就别想进大医院,没有高分sci就别想晋升,这样的标准反而拖累了临床技能的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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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者并不反对科研本身,而是认为临床医学的学制与评价标准,需要进行优化,不能简单走本科-硕士-博士这一套,否则医学人才的培养周期与成本会变得越来越不可接受。当然这个优化并非是卫生系统本身就能完成的,还涉及到了与教育系统之间的博弈。正像是其他复杂问题一样,医学人才的培养绝非是单一系统的矛盾,我们也不可能完全放弃科研,这个之间的平衡要怎么做,是个需要思考的问题。只是不管怎么博弈,有些问题终究是需要去改变和解决的。

  同时,提高培训阶段医生待遇也相当关键,我国医生的待遇平心而论不算差,问题就在于培训阶段过长,而这段时间,待遇很差,也得不到尊重。赤脚医生的收入确实不高,但是相对于普通农民,依然有不错的待遇和较高的社会地位,这也是这一运动能进行的关键原因之一。宣传很重要,但是人总归是要吃饭的。除了钱多钱少,更重要的还有培训完成之后医生的去向问题,这都不是简单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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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健康管理的情况就更复杂了,从小学的教科书到最专业的医疗指南都告诉我们,大多数疾病是可以通过改变生活习惯和早期检查,来做到预防和控制的,比如说现在的各种心血管疾病和肿瘤,大多数都是可以通过改善生活习惯预防的,但是如何实践,到今天也是历史性难题。哪怕是当年堪称奇迹的公共卫生运动,很多糟糕的卫生习惯都没有解决。

  虽然很多不良卫生习惯随着社会进步逐渐消失,但是随着历史的发展,必然会有新的不良习惯诞生。很多不良习惯背后的社会影响更是复杂的,比如说很多人喜欢拿《是大臣》里边讨论吸烟的影响那段来开玩笑,那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在人均寿命延长的现在,吸烟的总体社会影响是否还和当年一样呢?再比如说,管住嘴是减少很多健康问题重要的一步,但是大家应该听说过,“减肥神药”glp1类药物导致美国食品企业调整长期预期的事情,这方面的健康运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复杂的影响呢?就像是赤脚医生运动的消亡,很大程度来自于公社制度的变迁。医疗健康背后的经济基础,实在是充满了未知的变数。

  还有先进医疗设备和药品不足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社会的态度分裂得多,一边抱怨药物贵一边认为“贵的就是好”是常态。笔者写了很多篇关于集采的文章,对此已经进行了很多的讨论,集采的目的是为了让医药能覆盖更多的人,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选择了普惠这个方向。但是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以医药为代表的创新,是基于超额利益实现的,在集采限制了利益的情况下,中国的医药与医疗器械行业,如何实现产业升级和自主创新?虽然得益于中国的产业基础,医药行业在很多方面也有了相对低成本创新的基础,但是这些过往在超额利润下驱动的创新行业,依然需要思考何去何从的问题。

  有人觉得应该复制美国的模式,让医药行业有足够的利润率,但是全盘复制美国模式的成本就在那摆着,中国人民能吃得住吗?有人寄希望于人工智能技术革医药产业,笔者相信会有这一天,但是具体这天什么时候实现,实现之后医药成本真的会大幅度降低吗?这没人敢确定;有人觉得应该让政府主导医药创新,这个思路有些惊世骇俗,但是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怎么做,没人敢给明确的答案。

  虽然有人举出当年我国发现青蒿素的案例,但是当年的医药创新和现在已经有了太大的区别,当年美国政府也搞了“抗癌战争”,而现在美国的新药都是由企业主导的,这除了美国政府转向新自由主义之外,新药研发方式的改变也是关键的因素。如何在当下的新药物研发范式之下,建立全新的模式,这是需要历史实践去回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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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当下的医疗卫生问题,真的存在完美的解决方案吗?笔者对此是持怀疑态度的。但这从来不是放弃改革和探索的理由,没有完美的方案,不代表我们不存在优化的可能性。赤脚医生运动就是如此,它并非完美,但是解决了当时广大农村的医疗有无问题。

  只是当下的社会,比起之前有太多的分裂,社会不同阶层对很多问题的认识难以达成共识。在一起批判董小姐和协和的网友,之前对医保和集采制度,医疗公有与私有等等可能会发表完全不一样的看法。当不同的人,对主要矛盾的形式认识有着很大差异的时候,社会的前进就会遇到更多复杂的挑战。

  过去的历史并非所有时候都能给出具体的参考和方向,历史并非是简单的重复,但赤脚医生与爱国卫生运动仍然在提醒我们,医疗卫生这样关乎国计民生的行业,终究应该服务于广大人民群众。认清楚这样的现实,前方总归是有路可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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