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浪漫

司马迁的浪漫

蒋新

  读李长之先生《司马迁传》,想到了浪漫与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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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前,以为火的发现是人类追求浪漫的第一实践,却忽视了在“与猿相依别”的漫长路上,祖先们所吃的那些难以想象的苦头。“三过其门而不入”足够凝练,也足够浪漫,谁知这几千年来的金句浓缩着大禹多少草鞋印迹和奔波背影?“草船借箭”与“空城计”浪漫得扑朔迷离,谁又知思惟北征的羽扇纶巾后面承载着怎样的艰辛与凶险?大唐是浪漫的,“轻舟已过万重山”却是浪漫首席李白特赦后的悲苦心情大释放。“四渡赤水”是雄奇浪漫的,但更是面临子弹呼啸、生死存亡的惊险现实。世上没有缥缈虚空的浪漫,只有实实在在的浪漫,如同《繁花》剧中黄河路上演绎的故事。真切与需要是孵化浪漫的基地,今日享受的浪漫也离不开这一底蕴。5G、高铁、天眼、数字化、AI、机器人等,哪项创造不带着浪漫激情在现实里冲浪?没有浪漫,生活乏味,色彩暗淡,而大小浪漫都游不出现实的浩瀚海洋。司马迁讲究的浪漫,同样建筑在现实之上。他以巨大勇气扼住命运的咽喉,将现实与浪漫共为母体,以不屈服的倔强和豪气,孕育《史记》这一前无古人的史家绝唱。

  司马迁的浪漫观与现实观,与孔子密不可分。这要感谢他的父亲司马谈。西汉崇尚黄老之学,自然让司马迁去研习。不同凡响的是,这位老爷子不顾世俗冷眼,更鼓励他去习儒学之义,去“学游天下”。儒文化与黄老之学的神韵,由此在他的体内混合,成为不可或缺的骨骼与血液。司马谈作为极有眼光和胆识的家长,追逐代表时代的文化,给后辈留下赞佩效仿的家教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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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迁对孔子崇拜极了,以致拿夫子之语作为自己的话说,这在《史记》里俯拾即是。他在孔府伫望留恋,虽与先哲时空相隔,礼敬之心却如昭昭日月。恰如李长之先生言,如果孟子为孔子第一粉丝,司马迁则是第二粉丝。司马迁将观察体味现实的秘诀藏于心,凝于血,泻于笔端,用浪漫情怀见证多姿多彩的雍容大雅、人品境界和世情冷暖。在承传君子与大丈夫的路上,养成自己的是非判断标准和风格——人可以不完美,也不可能完美,但不能没有追求完美的基因。通过他透视世相的眼睛,我们看到了“笃行君子”“有德君子”“博物君子”“内廉行修”的“鞠躬君子”等一群群可爱的形象。这是十分了不起的。他把孔子树立和赞美的君子具体化、形象化了,笔墨里有了可以感受的脉搏跳动。赞叹、惆怅、欢喜、愤怒、鄙视等情感都构成一个活的存在,让我们在感知司马公情愫的时候,也看到或者听到笔下人物的自身述说。多维度的史笔,浪漫与现实的混合意境,远离了平庸,将立体的生命一个个活现出来。无论明君、贤相、刺客、武士、劣吏,在行与言、正与邪、宽与窄、阳光与阴霾、高端与低俗、聪慧与猾黠中,表达着自己的感情,闪烁着深邃思想的绚烂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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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公眼光敏捷温柔,也有X射线般的锐利。纵论历史与透视现实的结果,让他发现许多带有趣味性的规律。正负、阴阳、盛衰、冷暖、脾气的存在,不管二十四节气,十二时辰,高山平原,温度与距离都以“变”为线,随时移转弹跳和升降,构成疏密有致和蜿蜒云霓。采撷比舞台艺术更精彩的现实之光,用浪漫鼓舞照射,成为生命的望见和不可更改的主旋律,用浩然正气拒绝、鄙视、甚至鞭挞狭隘的、猥琐的、残忍的、心术不正的阴暗与糟粕。所以,完全可将《史记》看作一部人类文化的百科全书,一面照见人生百态的镜子。司马公忍受腐刑的心灵创伤与身体的无边苦痛,一样可以看作仰天长啸的大浪漫,只是浪漫的高洁已经完全淹没了低端和低俗的堤岸,成为浪漫的坚强,抑或与坚强同在的浪漫雕像。

  在《史记》巨著里,都可以看到文字后面那双敦厚秉直的眼睛。严肃历史文本让后人瞭望,洞察时空深处能够还原历史真味,亦可思索前人智慧、处事态度和决事风度,这些,似乎都离不开曲径通幽的现实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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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浪漫是飞跃出彩的光柱。尽管我们不可能像分析化学试剂那样弄清浪漫的具体颜色,但知道太空行星会闪耀光。光是有力的。司马迁的浪漫具备了光的洞察力和穿透力。他带着这种力,或曰全身心的热浪漫、正浪漫在上下数千年的时光隧道里穿梭,捕捉细节,欣赏不凡,追问奇特,用笔墨竹签为我们雕出一座史学高山,还有许多栩栩如生的形象。《项羽本纪》很精彩。这位楚霸王之勇可谓“千古无二”,但洞明世事的政治学问则很幼稚,狂飙式的“少年精神”,将自负的英雄之胆和伟业梦想击得粉碎。司马公叹其曰“奋其私智而不师古”。一位可爱、可叹、可悲的英雄,就这样站在历史前面让后人评说。《孙子吴起列传》里的孙子,《伍子胥列传》里的伍子胥,《李将军列传》的李陵等,司马迁无不用昂扬的笔调洞察他们的生命选择与选择走向,在偶然和必然中寻找意外和明天出现的结果。揣着这样看似冷静,实则炽热的情怀奋笔疾书,历史与人物优劣臧否怎么会不丰满和不生动?摒弃一般公式与庸俗书写,有血有肉的灵魂才独具神采,在岁月更迭中凝为不朽。

  “通古今之变”的《史记》当然是不朽的,点燃“史家绝唱”的浪漫情怀也是不朽的,不朽与浪漫基因的密码早被汉代杨雄瞧出了端倪:“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余秋雨先生也在《历史的母本》一文中赞道:“两千年前就把文史熔于一炉的这位伟人,其实也就是把真、善、美一起熔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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