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闯东北 一生望山东

直到她去世的消息传来,我才突然意识到,在遥远的东北、在冰天雪地的北国边疆的一个小山村,我的一个亲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忽略她太久了,我们给予她的亲情和关怀太少了。她孤身一人,卑微地、顽强地扎根在东北的土地,直到像一片雪花悄然飘落。

心猛地像针扎一样疼痛。

她是我三姑。500 五十年代,我还没出生。我们一家在爷爷带领下艰难度日,大姑跟人闯了东北。数年后,一家人还是笼罩在饥饿的阴影里,这时东北有人捎话,说那边有一家家境不错,想从山东寻个媳妇,彩礼钱也不少。爷爷奶奶动了心,想来想去就想让大一点的二姑去。二姑生性懦弱难离家门,她哭成了泪人。这时候三姑说,我去吧!

1962年,18岁的 三姑踏上了遥遥旅途,坐了几天几夜火车到了一个寒冷的世界。从此,她像一个落单的小鹿,独自辗转在白山黑水、林海雪原,有艰辛经历,有悲怆泪水,有无尽思念。她一生的悲欢离合、苦难挣扎,真像历史关隘吹过的风,雪雾弥漫……

去了东北后,才知道那家之前是个小地主,出身不好,长得又差,才难找媳妇。这段婚姻并不幸福,三姑很快就和那一家人陷入冲突,直到她彻底惹怒了地主婆。有一个晚上,直觉大事将至的三姑偷听他们一家谈话,然后听见他们杀人灭口的计划。三姑找出所有能穿的衣服,顶着风雪连夜出逃了……

这件事现在听起来有点骇人,到底是那家真起了杀心,或者只是故意吓唬她,或者极度惊恐的三姑出现幻觉,现在不得而知。

她逃出几百里地,沿途要饭中,遇到了相依为命的母子俩,俏模样三姑到来,令老太婆喜出望外。三姑于是就嫁给了三姑父。

那是个叫做“窝棚”的山村,就是在这个荒村里,这一家的地位也是最卑微的,三人住一间窝棚,在风雪中摇曳。

三姑想山东老家,不知多少次哭红了眼睛。可这时候这个地方,连书信也通不上了。

1967年,三姑有了一个宝贝女儿妞妞。三姑的心,第一次觉得那么温暖那么踏实。她感觉自己要在东北扎住根了。

生活没什么大起色也没有更糟。据说,比关里还要强。然后慢慢到了改开。跟老家的书信往来越来月多了,爷爷总在书信里嘱咐她要勤俭持家,孝敬老人。咱山东人的那一套。

村里也有几户从山东来的,有时候,突然哪家就会来个山东亲戚。这种时候是三姑最眼馋的,看到山东人,她也觉得那么亲啊,那么眼热啊,邻居老家来人了,她争着去帮忙做饭、劈柴,为的就是听一听他们说话。她偷偷存了一个梦想,就是有一天,她的父母,或者哥弟带着侄子侄女,突然来到她这个小屯子,笑哈哈地走进她家篱笆院。

她竟然继续想,应该杀掉哪只鸡。可是这真的是一个梦想。她知道,怎么可能,让老家人花那么多钱买车票来东北。想想自己,不也是没有积蓄没有能力回娘家吗?

思念只能压在心底。

又过了很多年,三姑提出来好几次,也和三姑父商量好几次,要回山东一趟。从妙龄少女到霜染双鬓,这个愿望不过分啊,可他俩还是觉得条件不允许……

再等等……

1990 年,46岁的三姑和三姑父、妞妞终于到了镇上,坐上了绿皮火车,踏上了心心念念的归途。三姑尽量让自己平静。火车到了天津,她还是禁不住大声喊——进关里了,进关里了!

一车人都在看着,她眼泪纵横。

亲人相聚,三姑很淡然,不堪回首的往事犹如过眼烟云,受的屈,遭的罪,再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呢?只是,她到了爷爷奶奶坟前烧了很多纸,哭成了泪人。

“我走的时候你们身强力壮,为什么回来你们就不看我一眼?”

妞妞好漂亮,十几岁的我看着这个二十几岁的表姐,不敢说话。她则大方亲热地一直拉着我,说东北的冰天雪地,松鼠坚果,说她爸妈种种可笑的事情。

三姑临回去时候,跟我父亲说了心声——她还是想回山东,在那边天是凉的心也是凉的。就一个闺女,也没什么家业。父亲沉吟很久说,那边不孬啊,比家里强。你看家里也很难,你安下心在东北吧。

回到东北的三姑,又热切希望妞妞能到山东老家找个对象,然后她就可以堂堂正正跟着回山东了。她给父亲及几个亲戚写信,说了这个意思。父亲答应上心注意点。

可是妞妞偏偏喜欢上了本村一个青年。三姑歇斯底里发了一顿火,也就无奈接受了。

后来,三姑父去世了,刚刚六十岁。

2008年,三姑再次返回山东老家,她买东西看了很多亲戚。她说,上次来也没有钱没东西,有的亲戚家硬生生没好意思去。临返回时候,她再次跟父亲提出——我想回老家。

父亲沉吟半天,还是没有答应。那时候父亲生病了,我们姐弟上学也得花钱,父亲不想再添一个困难。

三姑红着眼睛走了。

半年后,传来了她去世的消息。

三姑一生贫困,一生都盼着家人去东北看看她,没有实现。

她一生盼着能返回山东生活,也没有实现。

那片多情的黑土地哟,谢谢你留下了三姑,埋葬了三姑。

我有一个梦想:不久后的一天,能踏上驶往东北的列车,在她坟前烧上很多纸,轻轻说一声——三姑,你老家亲人,你侄子来东北看你了。

(根据真实经历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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