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杜勒斯拒绝与周总理握手事件的罗生门(之二)

中国人谈的那件事,是精致的大观园政治,中美之间甚至没有直接对话,参与者都比平儿还妥帖,比宝钗更识大体,像小红一样口齿伶俐。就算杜勒斯,也必定是宝钗和平儿的合体,最差也是个尤氏。

美国人谈的那件事里,美国人和中国人全都是约翰·韦恩扮演的那款牛仔,大马金刀,特别的“男性气概(macho)”,不管闯入哪一处空间,都立刻以统治那一方空间的领头雄猩猩自居,又强壮又自信,连欧美的旧式社交规矩都没有。万国宫的茶歇时间,在美国人体验中,还不止是明星派对现场,也是西部片里的牛仔酒吧,牛仔们说来就来,在现场穿来走去,不断面对面,互相顺眼的话就握手谈天交朋友,看不对眼就让对方下不来台。于是,他们所说的杜勒斯、史密斯与周总理的尴尬时刻,如果放到一部贾利·古珀参演的老西部片里,也一样自然。

在西方人的经历中,面对面的冲撞反复积累,还真的迎来了中美之间牛仔对决的时刻!据“日内瓦”一书:

“杜维廉回忆,就在万国宫中,有一次,王炳南迎面碰上了罗伯逊。熟人兼对头狭路相逢,不禁怒目而视,眼看就要吵起来了。这情景恰被路过的英国代表团成员吉尔伯特·蒙克顿中校看到,此公有意解围,拿出一个小型相机大呼小叫:“我可撞上了好镜头了,不知道《生活》杂志该给我多少稿费。”听到了这句话,罗伯逊和王炳南马上各自散开。”

这就是西部片里的情节好吗!所以,其实吧,根本原因是罗伯逊和王炳南手里缺了一把左轮枪,如果左轮在手,下一分钟就是比谁出枪快了,英国人再怎么从旁转圜也没用。

然而,总理会带着一群牛仔去参加新中国首次登上世界外交舞台的国际会议吗?再者中国的水土它也不出产美国牛仔啊。

可是,对中国人来说不可能的事,在美国人和英国人那里,都是真实发生了的,出自现场的亲历者、见证人,“当时我在场”。同样,中方也是在讲述真实经历,也是“当时我在场”。“握手事件”成了罗生门,事后多年,双方当事人都坚持自己那一方的真相,并且惊讶,对方居然不承认那么明白无误、无可辩驳的事实,竟在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不肯诚实面对。亲历者都感到气愤,和困惑不解。

关于这场意外的分歧,质疑其中一方的人品是没有意义的,也不该怀疑他们的真诚。那是一群活过了二战的考验的硬汉,多数都是英雄,也是能够左右人类前途的英杰,都是严肃的,也是严峻的。

芥川龙之介的深刻,他那篇短篇小说的深刻,文学所能提供的深刻思想,于是浮现了出来。

 

我们看到,双方各自的“真实经历”中至少有一层明显的真相,那就是不同的文化传统。都是在讲事实,但那事实竟套在两种不同的文化传统的模子里。

“握手门”还包含着更多的真相。可是,有趣的是,分析者预设的立场,可以决定能发掘出怎样的真相。前面给出的描述,简直可以让人立刻得出结论:美国人的世界观崇尚平等和自由,心态开放;中国人拘泥在古老的“礼制”中,活在繁琐的旧传统里。似乎高下立判。

那样判断,是脱离了当时的,以及后来的,复杂形势。“日内瓦”一书精彩地呈现了那次会议期间西方不同国家的微妙态度,也呈现了,西方阵营有一个共同的冲动,那就是发现打不过新中国,就立刻把新中国视作“我们”,视作“传统列强”的一员。其中法国的转变最有代表性,一开始只肯与苏联谈印度支那问题,拒绝中国加入;发现此路不通,就试图与中国建立列强之间的平等关系,设想中法可以共同把印支三国当作低一等的殖民地,通过列强协商的方式,处置它们的命运。

典型的例子是,法国总理孟戴斯-弗朗斯派小红,不是,派代表肖维尔传达,他希望周总理前往巴黎,两国总理在巴黎郊外某地会晤。我们的总理通过“小红”肖维尔提醒法国总理,那不可能,因为中法两国之间还没有建立外交关系。一夕之间,巴黎和会的往事就被抹掉了,按法兰西政治精英的逻辑,中法两国政治家该像梅特涅与他的欧洲政治对手们那样办外交,像维多利亚女王的两位外孙那样办外交,在美丽的巴黎郊外,某处体面的别墅里,彼此殷勤,互相优雅,把着美酒,在俏皮话当中,于展示机智、幽默和博学当中,决定东南亚人民的命运。维多利亚女王的两位外孙要见面,双方国家之间没有外交关系怎么会成为障碍呢,那是贵族阶级的私人关系甚至血缘关系在起作用,是超越国家制度和国际规则的啊。

  美国人有着与法国人类似的心态,但反应却不同。他们出现了最魔幻的一出心理现象,那就是,在下意识里自行生产了一等事实,即,日内瓦会议上的中国就是西式列强的一员。由此形成的现象为,在美国人的“亲身经历”里,那次会议上,中国与西方平起平坐,完全跟西方人一样。结果,参会的美国代表就是“亲眼”看到,中国人在万国宫怡然自得,仿佛盖茨比豪宅派对的宾客,随随便便,到处走动,而且不断与美国人碰上,对等地发生冲突。

但是,美国人的心理幻象真的背离事实啊。一九五四年,中国是美国欺压的对象,与亚非拉不发达国家一道,试图打破西方的帝国主义霸权,建立民族平等、主权独立的新世界。

从我向上的几代中国人,通过尼克松、基辛格,得知了美国人的“拒绝握手”版本,大多信了。但,我们的理解是,那是白人种族主义歧视的又一次表现,是西方帝国主义看不起中国、看不起第三世界,中国因为贫穷落后不发达,所以受到美国人如此公然的侮辱!在我们中国人的认知里,该事件,与华人曾经长期在美国地位低、受歧视一样,是一个系统性问题中的一例而已。因此,凡是信了那个版本的中国人都非常郁闷和气愤。

但是,美国人强调那件往事,却是完全不同的心理。在美国人的版本中,最让人生气的一点,是把事情刻画成对周总理私人感情的伤害。周恩来高风亮节,从来不考虑私人恩怨,更不计较小节,永远以革命事业、民族大义为原则。美国人那样读解所谓的往事,其实反映了非常深刻、对中国人来说也非常严峻的真相:

西方人不承认中国自《尚书》以来包括二十五史的历史叙事,不承认中国的现代史学,更不承认中国关于一八四〇年以来的历史叙事。

西方人有种极为倔强的心理,一定把中国从第三世界、从亚非拉世界摘出来,作为单独的案例。在西方的叙事当中,以马嘎尔尼事件为起点,中国与西方的冲突,是列强之间的冲突,是所谓帝国之间的冲突。并且,中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国之一,也是十九世纪时少数几个大帝国之一。与它发生冲突的西方国家,从“欧洲封建制”的角度说,与中国都不对等,像英国和法国历史上都只是王国,美国更是个合众国,是彻头彻尾的平民国家。于是,在西方人的叙事里,尤其是美国人的叙事里,一八四〇年以后的冲突确实不对等,但那是中国以自认“中央王国”的文明优越感,在精神上和行动上都歧视西方人,抵制西方建立在“平等原则”上的世界秩序和现代世界,坚持把西方人当成“野蛮人”,坚持中国的地位超越其他一切国家之上,所以,西方才是中国的受害者。

美国人强调那小小的事件让中国总理受到很深的伤害,甚至影响到中美关系,实际上是认为,该事件是马嘎尔尼事件的延续,再一次,“中央王国”的“最新王朝”(基辛格用语)无法忍受来自西方人的任何一点儿冒犯。没有什么中国遭受西方的帝国主义侵略和殖民,也没有什么中国人民救亡图存浴血重生,只是帝国的继承者在贯彻着永远改不掉的自大。这一套理论,在基辛格的著作里表述得很明白。

然而更奇特的是,美国人在思想深处认为,周总理觉得“深受侮辱”是合理的,他有那样的身份和资格,美方确实不对,犯了不敬之错。因此,尼克松那么高调地加以修正,还当个大事儿给世界讲明白。基辛格与约翰逊也都做了事后检讨,把错误归在自己一方。此般态度映射了美国精英群体的一等奇怪情结,即,对他们想象中的“数千年”帝国有种敬畏和向往,自动地自我降级,在意识深处觉得,从封建等级衡量,美国比中国低一个级别。《白宫岁月》里,新中国竟是一位慵懒而傲娇的天朝公主形象,而尼、基则是热诚的纯情少年,带着惊喜,忐忑,无奈,设法向她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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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的等级观念并非美国独有,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欧洲以及中东等地区,所谓中国处于封建制最高一级的观念究竟有多广,具体为什么内容,是到了中国学界着手研究的时候了。不管怎样,前几年的“金马车”闹剧便是那一观念的具体表现,也帮助旁人理解美国人的焦虑。川普访问英国,事先提出要坐上那架最高级别的金马车,但是英国王室试图拒绝,认为他品级不够。中国网友敏锐地开玩笑:“搁当年就是日不落帝国的地方总督,凭什么想坐只有皇帝才配坐的金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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