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杜勒斯拒绝与周总理握手事件的罗生门(之三)

约翰逊在回忆录解释他亲眼见证的事件,替杜勒斯做了辩解,强调后者平时并非是粗鲁之人,当时的行为是出于形势所迫,有站得住的理由。

约爷笔下,其实提供了一个有象征意义的场景:在国际秩序内的某处空间,中国人已经先一步处身那里,而且自在,自得,结果美国人忽然闯入进来。在这个场景中,美国人是闯入者,是后到的人,但中国人保持了一贯的温文尔雅,微笑着,主动伸出手来,可美国人却错误地背过身去。

约爷无意间用一出象征性的小戏,表达出美国人在一九四九年“失去中国”之后的心态,那就是,中美关系一旦不如所意,便立刻升起自我怀疑,自我谴责:我做错了什么?如果我做得更好一点儿,是不是事情就会完全不同?如果我做得一直足够好,是不是中美国就已经形成,两国已经成功合体,美国已经拥有中国了?中国没有拒绝我,中国不可能拒绝我,中国一直在等着我,全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

察觉到美国精英群体的那一心理,二战以来两国关系的很多内容理解起来就不同了。包括目前美国右派的歇斯底里,重心转向印太,试图组建各种联盟来控制住中国,等等,分析时都应该补入那一心理的因素。

美国的这种反复浮起的自我怀疑、自我谴责,又和一个中国人至今还没察觉的奇怪渴望连在一起,美国人,至少一部分精英,渴望美国和中国合体。当然,那必须是,也"必然"是美国对中国的拥有,所谓将中国纳入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

也许是羡慕想象中的长青帝国和皇帝地位的“高贵”;也许是面临“全球帝国”的合法化问题;也许,是因为英国曾经"拥有"过印度,所以美国就希望"拥有"中国,由此胜过英国;也许,是认为它天然就该"拥有"中国,那是上帝许给它的;也许,是希望通过欧洲式的封建制,在拥有中国之后,也就拥有了古老帝国的至尊地位,可以堂堂正正去伦敦坐金马车;也许,是希望通过拥有东方帝国,达成对欧洲乃至印度、土耳其、俄罗斯的“夺嫡”,跃升为人类文明的长房长子,毕竟,天子、中国皇帝两项尊号比凯撒、哈里发、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等都更为古老;也许,是其他原因。这是一个对中国人来说很震惊,很没道理,很难承认的话题,但目前确实到了中国人该认识和研究的阶段。

对美国人来说,二战时,已经开启拥有中国、融合中国的进程了,彼时美国成立了中缅印战区,由史迪威任司令,同时他还是中国战区的参谋长,而蒋介石是中国战区司令。甚至,史迪威将军一度竟是中国驻印军司令。所以新中国成立后,美国人的反应是“失去了中国”,并质问为什么会失去以及谁该负责。

意味深长的是,尼、基两位爷把改善与中国关系的行动命名为“向中国开放”,从那以来,美国人一会儿“中美准联盟”,一会儿“中美国”,一会儿“太平洋总统”,一会儿“G2”,戏就没停过。到了现在他们梦想受挫,就又开始自我怀疑和自我谴责,归罪尼克松和基辛格,指责他们当初做得不够好。

 

六十七年前的一件吵不清的小事儿,简直可以作为一本著作的引子,能谈的话题太多。

很自然地,如此的罗生门现象让人思忖,历史记录是否可信。在这个问题上,“日内瓦”本身就是个有趣的例子,中国读者阅读时会有种熟悉感,因为钱江先生很自然地按照《三国演义》群英会的风貌去描写会上的各路政治家,所以个个都文雅,耐心,平和,周全,进退有据。其中艾登的形象简直就是贾府没遭抄家而由少奶奶宝钗理家,明识通达,精明干练,沉稳亲和,但气质高华。

延展一下,王贤根先生的《援越抗美实录》同样是优秀的著作,不过,书中让侵越美军司令威斯特摩兰首次亮相时,竟为他勾画了一个类似“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温柔画面。真不知道那样的一位威斯特摩兰,美国人认不认识?可见,不管作者受过多么良好的专业训练,多么力求客观,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自身所处文化传统的影响。

不过,当事人或记录者、史学家无意中流露的历史真相,倒往往很刺目。“日内瓦”一书中,艾登是很贤惠的形象,努力在美、法、苏、中之间斡旋,为英国争取利益。英国人杜维廉讲述的那一档子中美牛仔式对峙的场景里,英国官员成了配角,同样是斡旋者。昔日的大英帝国,到二战后的国际地位下滑,就这样折射在人们的感受里,也是让人唏嘘。

然而,如果仅仅用文化传统作为“握手门”发生的原因,那真是为世界罩上了温柔的面纱,虚伪的面纱。

习惯看西部片,并不必然让美方人员一定把周总理以及随他前行的中国外交官们都想象成西式牛仔。美方罗生门能成立的根本前提,是从约翰逊到尼克松,都把周总理及共同在日内瓦的同志们,设定为与美国统治者们“一样的人”。也就是,在相信握手门美国版本的美国人那里,周恩来及其同志,与杜勒斯、约翰逊等人,尽管分属不同的政治集团,在“利益”上对立,但“身份”却是一样的。在全人类的层级中,两群人大致属于同一层级,都属于金字塔顶端的小群体,是统治精英俱乐部的成员。

这,才是真相:握手门美方版出现的根基,是阶级意识。

从约翰逊到相信约翰逊说法的尼克松等人,他们一旦决定把中国划入西方式的列强阵营,立刻,阶级认同便超越了种族认同、国家与民族认同,甚至超越了意识形态的尖锐对立。

一如基辛格后来在著作中明确表达,在那些美国政治家心中,新中国的领导群体是古老帝国的最新王朝的创立者和统治者,因此,其阶级属性与他们那些美国政治家一样。以基辛格和尼克松为典型,西方右派精英一方面拒绝理解周总理等人的伟大信仰,只是用空洞的言辞极尽污蔑,反复用“狂热的意识形态”之类含糊的污蔑进行攻击,同时,却认定后者拥有同样的阶级属性,是“自己人”。

正是如此单方面的阶级认同,让美国人毫不怀疑地相信,日内瓦会议上,中国与会者与美国人有同样的行为方式,与美国亲密地同处于一个空间里,就像一个富人俱乐部的成员那样,大家轻松自在地在俱乐部里随意来去,不断相遇。

更有趣的是,那些美国人在意识里还自然地认定,周总理和他的同志们也必然一样,阶级认同超越种族认同、国家与民族认同、意识形态对立。因此,在他们的脑海里,周总理会微笑着主动上前握手,会嘲笑但从容地接受史密斯握他的手臂。

他们固执地拒绝接受,周总理与他们的同志们的阶级认同是相反的。

如果没有美国政治精英们一厢情愿的阶级认同,根本不可能出现握手门美方版。

中国人与美国人在理解上的歧异,根源也在美方的阶级认同:中国人认为握手门美方版反映了西方长期以来的种族歧视、对贫穷落后遭侵略受压迫的中国的蔑视;美国人却是把他们心目中的中国“统治者”与中国人民分离开来,后者继续遭受歧视,永远不许翻身和出头,但,西方的统治者俱乐部默契地接受了前者。

所以,文化传统不是最根本的原因,阶级意识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对握手门美方版还可以更深入地挖掘,而真相让中国人十分愤怒。那个版本轻快,轻松,完全掩盖了日内瓦会议的真相,掩盖了美国当时的真实形状。搞得仿佛中美的冲突只是一场误会,或者迫不得已的小小言行失误。

     杜勒斯等人的实际态度与行为,周总理与同志们在会议上多么艰难,大家可以去看“日内瓦”一书。完全,完全,不是握手门美方版打造的那种温和的、亲切的形势。

     因此,可以在美方版里仔细分析美国人,其中一条情况就是,他们的虚伪。

 

握手门还涉及一个延伸出去的话题。

西方一直在否认中国人解释历史的能力,否认中国的历史叙事。

西方人几乎以战略的态度,塑造一种观念:中国人没有能力真正自我认识,没有能力建构有效的中国历史。

只能由西方人讲述中国历史。

因此,中国人讲述的任何历史,都是不可信的。

难以置信的是,改开以来,该观念成功地入侵中国,成了主流观念。

甚至反映在握手门那样一个细节上,中国人全都轻易相信了尼克松们的版本,王炳南等人毫无疑问更为符合历史真相的版本,却遭同胞们遗忘。

在人类史上,不知道如此的情况是否属于罕见。

拉回到中美关系那一关涉世界前景的话题,握手门显示,中国和美国就有本事把同一场国际会议开成两场截然不同的会议,两个国家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与同样的人物,各自开了一场日内瓦会议,彼此根本没关系。两场会议不同到如此地步,竟至于万国宫的内部空间都是两样儿,仿佛两幢不同的建筑。

由此可以看清楚中美关系的实际情况,那就是,两个大国共同经历、参与、创造的历史,每一段儿,中国和美国都活在自己的历史里,都在生产自己的历史。明明是同一个时段,两国在互动,但双方却发生着两种历史,彼此彻底不同,历史中的每一件事儿,也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尽管已经相遇了、碰撞了、甚至纠缠在一起了,但是,中国和美国仍然在感受着、创造着、记忆着各自的历史,互相完全对不上。甚至双方对同一历史事件的命名都不同,丧权辱国与门户开放,抗美援朝与朝鲜战争,抗美援越与越南战争,破冰行动与对中国开放,改革开放与将中国纳入国际秩序……中国与美国相会了,然后一起在各自的历史轨道上奔驰。

不管可以进行多么复杂的分析,握手门至少揭示明白了一项:在观察中美关系时,在考虑美国对华的策略与行动时,应该把心理、文化传统两项因素也加进去,注意美国人在内心的动机。否则,美国人的很多举动,我们会一头雾水。

最后说一下,我猜,约翰逊和杜勒斯等是认错了人。那个时代,越、老、柬的上层精英流行去法国留学,他们把法国风度与东南亚风度结合到一起,非常优雅,而且穿着做工精良的西服,形象十分漂亮。但是欧美白人对东南亚人抱着种族歧视的观念,很难相信,东南亚外交家能够那么文明,那么有气质。同时,他们坚决地把中国人与亚非拉各民族区分开,认为中国就是一个特别的民族,无法归群。大概,美国代表们也都知道周总理曾经留学法国,以魅力著称。所以,在休息室,是越南保大政府或者老、柬的某位外交官想和杜勒斯握手,但美国人根本想不到东南亚人也能如此气质上佳、优雅自信,立刻认定那般有光彩的人物只可能是中国人,只可能是周恩来,就拒绝和他握手。那位当场遭遇尴尬的外交官哑巴吃黄连,事后也不便声张。

当然,猜测只是猜测,往事已经定型,凝铸在历史当中了。

好奇的是,在约翰逊等人的经历里,日内瓦会议上,他们是否曾经与越南保大政府、柬埔寨和老挝的代表在休息室里相遇,彼此微笑握手,然后共话对国际局势和东南亚局势的看法;是否,曾经在茶歇时间一起举着茶杯和咖啡杯,吃着点心,磋商对付中国的大计。

“日内瓦”一书介绍,关于印度支那问题的会议,苏联代表团的意见是,美、苏、英、法、中,印支联邦三国,以及胡志明的代表一起参加;杜勒斯却认为,除了前面五国,印度支那联邦三国和胡志明政权的代表是否有足够的国际事务经验,还可以再加以考虑。(130页)关乎印度支那命运与前途的会议,杜勒斯却主张不让那三国的代表参加,摆明了,他就是认为应该由几个大国一起操纵东南亚人民的命运。而他的理由则是,怀疑那三国的政治精英们没有足够的经验,在国际水平上无法够到西方人的标准,因此,没有能力参与决定自身命运的政治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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