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合军:900万尾放流换不回1次自然繁殖 中华鲟保护 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我是杜合军,从事水生动物保护工作有二十五年了,专门从事中华鲟的保护有十六个年头了,这张图就是中华鲟,我今天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与中华鲟保护的故事。
大家知道中华鲟和大熊猫都是保护物种,都是濒危动物,你们知道到底哪一个濒危程度会更高一些吗?中华鲟和大熊猫如果打架的话,那肯定是大熊猫会被抓到监狱里边去,这可能会颠覆大家的一个认识。
因为中华鲟近些年来种群数量一直在减少,野外的中华鲟已经停止了自然繁殖,而大熊猫目前的种群数量在不断的增长,所以说中华鲟的濒危程度比大熊猫要高。
其实长江里头还有一种鲟叫做白鲟,它比中华鲟还濒危,2003年的时候,一个渔民误捕到一条白鲟,后来科研人员给它装上了声纳标,又放回了长江放生了,但是从2003年到现在,我们再也没有见到白鲟,近些年来科研界都认为白鲟已经是功能性灭绝。
但在2022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宣布白鲟灭绝那一刻,其实我内心还是非常刺痛的。
中华鲟相对于白鲟,也不是很乐观,中华鲟的种群也一直在持续下降,从2017年以后,中华鲟的野外自然繁殖已经停止,意味着什么呢,我下意识在想,是不是中华鲟下一个也要灭绝。
其实我第一次接触中华鲟,是在二十五年前。中华鲟它是1.4亿年前的一个古老的鱼类,它属于软骨硬鳞鱼类,不像我们普通见到的鱼是鳞片,它身体外边披着五列骨板,然后它除了颅骨上面,有一部分骨头之外,身体内部都是软骨。它保留了一些古老鱼类的特征,在物种的进化过程中,它属于遗留下来的活化石,在研究地质气候变化,还有脊椎动物的进化方面具有很高的科研价值。
中华鲟是一个集强大和脆弱于一身的物种,它的个体最大可以达到五米长,体重可以达到接近一千斤。尤其它的繁殖量,每条雌鱼可以产一百斤到两百斤的鱼卵,这么强的繁殖能力。后来老师又说这种鲟鱼已经濒危,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我当时就感觉很疑惑,它这么一个强大的个体,又身披着一些铠甲,繁殖能力又那么强大,它怎么会濒危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惑了我多年。
中华鲟它还是一个营养物质的逆向输送者,营养物质一般都是从河流里边输送到海洋中去,但它是海河洄游性鱼类,它大部分的时间是在海洋中度过,在海洋里边成长积累营养物质,然后到江河的上游去繁殖产卵。
每年有大量的中华鲟从海洋游向河流去繁殖,然后把大量的卵子和精液释放到长江中,这些卵子一部分长成幼苗,占的比例其实很低,大部分都被其他一些鱼类,作为营养和食物吃掉了,所以说它在江河生态系统中起到物质和能量的转运作用,对生态维持也起到很大的作用。
但随着种群的逐渐减少,这种物质能量的转运和生态的维持功能在逐渐的削弱,因此我们保护中华鲟,不仅是为了延续物种的生命,更是保护江河生态系统的健康和发展,这一个使命也成为我从事中华鲟保护和研究的初心和动力。
我后来去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去攻读博士,偶然的一个机会,在实验室看到了中华鲟的受精卵,它有绿豆粒那么大,我们平时观察普通的鱼的鱼卵受精后,细胞的分裂和胚胎发育,我们都需要借助显微镜来观察,但中华鲟的受精卵在发育过程中,我们的肉眼就可以看到细胞逐渐的分裂,以至于能看完它的整个胚胎的发育一个全过程,这让我感觉非常兴奋。
就这么一个很小的一个受精卵,然后这是中华鲟的苗子,孵化出这样的苗子,然后长成个接近千斤重的鱼,顿时给我一种十分神奇的感觉。
其实我在读博士期间,大部分时间是在做江豚的保护研究,因为白鳍豚在2002年的时候,世界上最后一头白鳍豚,在白鳍豚馆里边就去世了,我当时就有一种保护失败的感觉,一种无助和遗憾交织在一起,我作为水生动物的保护研究的一个工作者对江豚还有中华鲟我能做什么?
我的博士生导师王丁研究员,他建议我去从事中华鲟的保护研究,他说中华鲟的保护面临的形势,远比江豚要严峻很多,更需要科研力量的投入,我也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中华鲟的濒危,这个事情就成为我从事中华鲟保护研究的一个起点。
2009年,我怀着一定要把中华鲟保护好,这样的一个信念,来到了三峡集团中华鲟研究所,从事中华鲟的保护研究。我刚开始从事中华鲟保护研究的时候也受到社会上的一些影响,把中华鲟的濒危归咎于一些水利工程,尤其三峡工程,很多人都认为三峡工程就是为了发电,其实三峡工程它最主要的功能是防洪防涝,如果没有三峡大坝的话,我们下游尤其像荆州等地区,每次来水多少人受灾啊,生命财产就没有保证。
三峡大坝在建成以后保护了长江中下游很多人的生命财产,包括我们经济的正常的发展,在缺水季节的时候,三峡通过蓄水来为下游补充水分,保证农业的正常生产。
随着中华鲟保护研究的深入,我发现中华鲟的濒危成因是很复杂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当前第六次物种大灭绝这样的背景,中华鲟在上世纪80年代,在建坝之前其实种群的分布范围和种群的数量,都在大规模的衰落。
历史上除了长江之外,在黄河、淮河、钱塘江包括珠江这些流域,其实都有中华鲟的洄游繁殖的历史记载,尤其是到了上世纪末的时候,珠江水域的中华鲟的种群已经消失,包括长江种群的数量减少,才引起人们对中华鲟保护的关注。
中华鲟的濒危是多种因素造成的,包括捕捞、开发、航运、污染,中华鲟90%的时间是在海洋里边度过的,它成长成熟都是在海洋里边完成的,所以说海洋的捕捞,海洋的开发一些航运、污染也是对它造成了威胁,不能完全单方面的归咎于水利工程,这种想法是有点片面的。
再一个就是它自身的原因,中华鲟是一个很大型的鱼类,其实越大的物种越容易受到人类活动的干扰,还有中华鲟成熟的时间也是很长的,性成熟的年龄,雄性要八岁以上,雌性是在十二岁以上,真正能够大部分繁殖的话,像雄鱼在十岁以上,甚至在十六岁左右,雌鱼在二十岁左右。
面对中华鲟种群的下降问题,我们该怎么保护,其实大家可能有个朴素的想法,就是野外数量少了,那我们就在野外多放一点,我们从1984年开始进行放流,截止到目前已经放流了接近了900多万尾,但是野外种群的数量依然在下降,很多人也在说中华鲟增殖放流到底有没有效果,其实我也在怀疑这个事情,那到底还有没有其他的一些保护的思路或者方法途径呢?
现在的大熊猫、麋鹿、朱鹮的数量都在增多,应该说目前来看是一个比较成功的案例,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借鉴,经过一些深入的分析和研究,发现它们都属于陆生动物,而中华鲟它属于水生动物。
陆生动物和水生动物保护最大区别,就是在于陆生动物给它划定一个区域以后,我们人类的干扰可以大部分的消除,或者基本上就是进行隔离。但是中华鲟它生活在一个开放的水域里边,比如江河湖泊里边,跟人类活动严重的重叠,你即便划定一个区域,你也没办法把人类的干扰完全避开。
即便同样是水生动物,也有很大的区别,比如江豚受威胁的因素,主要是食物的匮乏,长江的十年禁渔,渔业资源量的增加,使长江江豚根据今年的调查,它数量也在随之增加,那中华鲟怎么保护呢?原先那个方案感觉就不可行,我从就地保护、人工繁育保种、离体种子资源三个维度去思考,然后提出了我自己的一个思路和一些策略。
就地保护这个角度,中华鲟它需要海河这样的两种生活环境,复杂的生活史,完全想与人类隔离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我们建立了一些自然保护区,一个中华鲟的幼苗的保护区在长江口的区域,还有它繁殖的区域在宜昌那个区域,但这些保护区的面积其实都是非常小的,对于中华鲟这种海河洄游性鱼类,这面积占的比例其实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况且在这些保护区里边,人类活动基本上是没有办法很大程度地减少,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会减少一些,很难看出来效果。随着野外种群这几十年的一个快速的下降,从2017年到现在,野外种群也不繁殖了,实际上还有一些成熟的中华鲟洄游回来。
有个小种群的灭绝漩涡,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当种群小到一定程度后,它自己就失去了自我维持的能力,所以说在这种情况下,我提出来把这些能够洄游的这些亲鱼,尽快的通过人工捕捞,人工辅助繁殖的方式,把中华鲟的根留下,把它们的原种的细胞保存下来,提出来一个"能捕尽捕",这样一个保护策略。
再就是人工繁育保护这一块,人工繁育保护也是面临小种群的维持问题,传代过程中有可能出现遗传多样性的流失,怎么来维持我们原种的遗传多样性,因为我们很多人工养殖的鱼,都是依赖于野外野生资源的种源,当野外种源一旦消失,我们很多鱼的品种包括粮食品种其实很难维持的。
怎么来维持它,那就是"尽繁" 把它种群尽可能去扩大,保种的种群大到一定程度以后,通过更大的种群,更大的突变率,这也是遗传多样性维持的一个办法,这个过程中通过遗传管理的方式来避免近亲繁殖,要减少它的近亲衰退,在中华鲟繁育保护技术上,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个很成熟的技术体系,能够确保引进来的个体能够繁殖,只要它能成熟,我们就能够成功的繁殖。
我刚来到研究所的时候,我们只有几十尾这样的成年的中华鲟,经过十几年的努力,现在已经达到两千五百尾的成鱼的规模,我们的养殖基地也在增加,我刚到研究所的时候只有一个基地,现在我们已经在运行的有两个繁育保种基地,近期还规划了三个基地,包括一个海水的培育基地。
在离体种子保存方面,吸取了白鳍豚和白鲟灭绝的经验和教训,这两个物种我们连细胞都没有保存下来,只有标本在那放着,没有活的细胞,如果以后有机会去复苏它们,也没有资源、也没有办法。
所以我在离体种子保存这一块,借鉴了人类医学上面的精子细胞保存的思路,我们尽可能用多种形式来保证中华鲟的的细胞资源,组织样本资源一个基因资源,为以后通过克隆或者借腹生殖等生物技术来复苏个体或者群体,所以提出来一个"能存尽存"的保护策略,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个中华鲟的精子库和细胞库,包括一些组织样本库。
我还提出来一个数字资源库的概念或者想法叫做数字诺亚方舟,我们测出来中华鲟个体的基因组,以基因组数据的形式来把它保存起来,我们是通过了十年时间,完成了首个中华鲟的基因组测序工作。
我还设想当成鱼达到很大规模的时候,我们可以开放社会的资源,进行社会化养殖,让它成为一个新的经济品种,这样的一个保护思路,来扩大保护的力量。
我从第一次接触中华鲟,已经有二十多年,我刚开始的时候,面对白鳍豚和白鲟的灭绝,怀揣着一种年少的无助和恐慌,到目前的话我已经成为一个中华鲟保护技术里边一个老兵。
在这些年里边我们也做了很多技术和理论上的研究,先后开发了中华鲟的性别鉴定技术、种质鉴定技术,鲟鱼很容易进行相互之间杂交,我们一定要保持中华鲟的纯度,再一个就是面对只有一种性别时,我们还怎么搞,怎么来繁殖这个物种,我开发了一个中华鲟的单性繁殖技术,就是只有妈妈也能生宝宝,就是没有雄鱼的情况下,雌鱼照样可以繁殖。
这个是我同事的小孩,我在想随着保护策略和保护技术的发展,我们有信心、有能力来保护好中华鲟,它不可能灭绝,至少在我手里头,它不能成为第二个白鲟和白鳍豚。
当然保护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不是在很短时间完成的,保护中华鲟还需要国家、政府和社会,还有我们科研人员的合力,需要持之以恒、久久为功,我相信我们这一代可能还得保护,到他们这一代,中华鲟可能就成为一个很常见的物种了,到时候中华鲟再与大熊猫打架,那个时候关到牢笼里边的,也许就不是大熊猫了。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