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子弟 | 少年立志出乡关——我难忘的抗美援越之行

在一部国际当代史上,中国和越南的关系是理不清也剪不断的。远的不说,仅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我们就经历了越南战争(从中国方面可以称为抗美援越);1975年越南南北方统一后的反华排华浪潮;70年代末的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以及90年代的关系正常化。

现今两国关系复趋稳定。边贸十分红火,中越边境旅游价格一跌再跌,就连中国一些影视明星在越南也颇有知名度。而我本人,因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与小伙伴一起翻过十万大山,赴越南志愿参加抗美援越,而对中越关系几十年来的曲折变迁不免格外关注。

那是1967年,我在北京育才学校读初中一年级。当时正在进行着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学校已停课。大家都参加了红卫兵,对如何实现共产主义、解放全人类充满了美好的愿望。

报纸、广播,几乎每天都在显著位置报道越南的战况:战争不断升级,战火已从越南南方烧到北方,B-52型轰炸机频频对北方进行轰炸。英雄阮文追的形象、话剧《南方来信》激起的沸腾、电影《胜利在望》带来的欢欣,都给这场战争涂上传奇般的壮烈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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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政话剧团《南方来信》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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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电影制片厂《胜利在望》(1965年)

这一年的4月,我们听说沈阳八一学校的赵建军同学到越南参军,并在一次战斗中光荣牺牲。我和臧绥绥、高凌红等七个小姐妹商量,我们也去越南参军,以实际行动抗击侵略者。

我们准备了指南针和地图,学着在夜间根据星座辨别方位。我们对自己的父母及亲姐妹都不露半点口风。好在当时我们是住在学校,家里对我几天不回家并不在意。

从北京到越南,遥遥几千里,怎么去?我们决定买站台票先混到南宁。到了南宁后,我们在站台里看到很多拉着大炮的军用列车。我们7个人决定悄悄钻到炮车下面,这样就可以直接到抗美援越的最前线了。我们分头行动,两三人一组,顺利地爬上军列,我和臧绥绥一组,躺在大炮车下面,想着就要到前线,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吹哨子的声音,接着就来了很多工作人员——我们被发现了,随后就都被揪下了军列。看着远去的军用列车,无限遗憾,我们只能买票到边境城市凭祥了。

到凭祥后,我们住在市委招待所,那里有很多各地来的红卫兵,都是想去越南参军的。我们碰到了五个北京来的红卫兵,是京工附中的高中男生。我们决定和他们一起行动。尽管当时中越关系良好,但没有签证还是进不了越南。我们观察了两天后,发现中越边境线很长,不可能处处设岗哨,于是就背着简单的行装,抬起双脚,朝两国边境的十万大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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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大山,东起广西壮族自治区钦州市贵台,西至中越边境,分布于钦州、防城、上思和宁明等地。山脉呈东北-西南走向,长100多公里, 宽30-40公里,总面积达2600平方公里,为广西最南的山脉。

十万大山,顾名思义是号称十万座千百年来人迹罕至、野兽出没、被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覆盖的崇山峻岭。这里地处亚热带,气候潮湿。我们日夜兼程,凭着指南针朝河内方向前进。

一路上,时而淌过清流,时而攀援山崖。我们这时才体会到什么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千辛万苦爬上一个山头,往前看又是一座座山头矗立在那里。有的山坡几乎是70度大斜坡,我们就拽着山坡上一人高的草丛往上爬,谁也不敢回头看。

第一天的夜里下起了磅礴大雨,我们没有雨具,被大雨浇得全身湿透,脚丫都被泡发了,肿胀得每走一步疼得像针扎一样。我们实在太困了就坐下来休息,那几个大哥哥坚持不让我们睡着了,说山上有野兽。那个艰难的夜晚,我一直都忘不了!

越南的白天烈日当空像熊熊的火炉,晒得我们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与大自然的斗争远远比不上美军轰炸机带来的震撼。我们曾亲眼看到美国军机就在树梢上低空飞行,听到不远处轰轰的爆炸声。晚上,北越防空部队的探照灯和照明弹时不时把天空照得通明。

几天下来,有的小伙伴支撑不住了,带的干粮——馒头被倾盆大雨泡软变馊了,饮用水也喝完了。更难以忍受的是,隐藏在亚热带森林里的妖魔鬼怪——毒虫、蚊蝇和蚂蚁一起袭来,加上久湿不干的衣服贴在身上,浑身奇痒无比。这时大伙最希望的就是看到清清的泉水或住家了。

好不容易发现了山间农舍,大家高兴极了。越南老百姓大都十分友善,虽然语言不通,但当我们拿出毛主席纪念章时,他们立刻拉着我们的手,口中念念有词,忙给我们水喝或拿家里的东西给我们吃。这是我们下山后吃的最好吃的一顿饭,其实就是南方的糙米饭和清水煮的西红柿汤。我们狼吞虎咽一通,把纪念章留给他们后又继续爬山。

就这样,一连走了几天,我们中间年龄最小的高凌红终于坚持不住,大哭起来。我急忙安慰说就要到了,但怎么也止不住她的思乡之情和恐惧心理,而硬说我自己没有恐惧,那也不是真实的。

这时,有小伙伴建议,干脆到公路上拦一辆到河内的卡车,于是大家一致同意结束徒步之旅,反正已身在越南了,谁也赶不走我们。下山的路格外顺利,大家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被雨水泡肿的脚也不觉得疼了,也顾不上自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我们就站在公路旁等着截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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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关是我国十大名关之一。关楼左侧是左弼山城墙,右侧是右辅山城墙,犹如巨蟒分联两山之麓,气势磅礴。其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崇左市凭祥市西南端,322国道终端穿过友谊关拱城门,与越南公路相接,是通往越南的重要陆路通道和国家一类口岸,距凭祥市区18公里。(拍摄于2003年7月3日)

万万没有想到,拦下的卡车司机说是送我们去河内,但趁我们抵不住饥饿困倦、倒头便睡之际,日夜兼程,把我们又送回了友谊关。车到友谊关,中国边防站的工作人员听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一数刚好七个小女生,便问:“你们谁叫徐晓红?”我当时心里一惊,不知怎么回事,忙说:“我是。”那个人笑着说:“你爸爸从北京来电话,让截住你们,谁知你们已经过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离开北京后,家长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当时父亲在外交部工作,便召集这几个家长商议,估计我们往南面去了,遂决定通过广西壮族自治区的外事办公室查找我们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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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父母——外交官徐晃夫妇

我们在边防站吃了一顿这么多天来最香的饭,打了防疫针后,便被送到了南宁市政府外事办公室。一位阿姨对我们说:“家长已经汇钱过来,给你们买了明天回北京的火车票。”我们七个小姐妹商量:怎么能花家长的钱呢,还是扒火车回去。

于是当天夜里,我们就翻墙逃出了外办,到南宁火车站后,又跑到了货车站,打听到往北开的货车就爬了上去,坐着载满矿石的、没有顶篷的货车,离开了南宁。一路上风吹、雨淋、日晒,每次停车,我们就下去找水喝、找东西吃。

在南昌站,臧绥绥和杜铁桥因为走远了,没赶上车而和我们分开了。我们心里很着急,但也无可奈何。货车到武汉时,碰上好几个好心的工人师傅,他们看我们破衣烂衫的样子,就让我们上了最后一个车厢,这是专门给押运货车的工人坐的。就这样,先是风风雨雨,后是天堂般的五天五夜,我们终于回到了北京。

在和家人团聚的时候,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涌上心头。父母并没有批评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平安回来就好。这次艰难的历程虽然失败了,但是我想参军报国的信念更加坚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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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徐晓红身着军装,与母亲朱晓林在外交部宿舍院内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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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我虽然分在了地处北京、条件甚好、人人羡慕的国营工厂,但我不想就这样打发我的一生,于是又出走了一次。这次奔赴的是全民皆兵的张家口。我跟着解放军叔叔进了军营,死缠烂打地要当兵,结果还是被劝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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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张家口当兵未成,合影留念。第二排左一为作者徐晓红。

回北京后,工厂师傅狠狠地批评了我,但我最终还是辞职,头也不回地离开工厂离开家,走上了一段自找苦吃的艰辛的人生路程……

自从越南之行以后,我一直对越战及中越关系、中美关系、中美苏三角关系都十分关注。后来得知,据不完全统计,仅从1965年5月到1970年7月,中国除了提供大量物质援助以外,还出动了各种兵力32万余人,最高年份为17万人,共有4000多人受伤、1000多人牺牲,其中有不少是偷跑过去的支边知青(支援边疆的知识青年)和比我们年龄大一些的国内各地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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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美援越老照片

这场越南之战也使美军损失惨重。时至今日,西方学界、政界还为进行这场战争的意义和价值而争论不休。

这次难忘的越南之行,似乎使我的人生不再平淡。作为一个“50后”,我年轻时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情结,无疑源于父辈为国为民不怕牺牲、浴血奋斗的历程。父亲对我几次三番执著的人生抉择,体现出最大的关心、关爱和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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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少年从军梦

我想,他一定是理解我的。如今时代风气改变了,年轻人也许会对我们这代人的种种经历另有体会,但我作为过来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年我和我的小伙伴曾经是一腔真诚地准备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去抗击侵略者的,在我们的心目中,对那些“青山处处埋忠骨”的同龄人和对无数革命先烈一样,始终怀着崇敬的心情,因为他们都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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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 | 《新中国的外交官徐晃夫妇》

(出版于2014年8月)

作者 | 徐晓红  图片 | 本书及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贾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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