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开牙|牧羊女到列车长:一个塔吉克族女孩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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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没有选择这条路……

我大概会到了法定年龄结婚、生子,像我的母亲、外婆一样,在这片高原上安稳地生活下去。日子会像山间的溪流,静静流淌,和身边的姐妹们一样,平凡却也踏实。

在瓦恰乡、在塔什库尔干、在喀什、在南疆……许多女孩的人生似乎早已被温柔地安排好——到了年纪,便嫁人、持家,完成父母眼中的责任,也安顿好自己的未来。

这是从塔什库尔干偏远乡村走出,成为我国首位塔吉克族列车长——艾尔开牙的自述。

朴素的高

艾尔开牙的老家在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以下简称“塔县”)瓦恰乡夏布孜喀拉村,就坐落在雪山脚下。这里很美,但也格外艰苦。

清晨,阳光缓缓爬上雪峰,给高原镀上一层金色。鹰在天空盘旋,荒野渐渐苏醒——伴随着狼的嗥叫声、狐狸野兔窜过草甸的窸窣声以及灌木丛中高低婉转的鸟鸣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村里人大多靠放牧和种地为生。青稞耐得住严寒,是高原上的主粮。沙棘倔强地生长,既能固住风沙,又能酿成酸甜的果汁。

在这里,几乎每家都有人是护边员。他们年复一年地走在边境线上,顶着寒风,忍着缺氧,用脚步丈量祖国的疆土。日子虽苦,却从没人退缩。守边,是责任,也是刻进骨子里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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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府为他们修建安居房之前,人们世代住在石头垒成的老屋里——石块和泥巴层层堆叠,冬挡寒风,夏遮烈日。如今,他们的新房子和喀什的农家小院没什么两样,但瓦恰乡依然保留着自己的模样。

这里的村落散落在高原上,十几户人家,隔着草场和山丘遥遥相望。一户人家里,往往住着几代同堂的亲人。虽然邻居之间要走上一段路才能串门,可距离从未隔断人情。

谁家娶亲、谁家剪羊毛、谁家孩子考上学校,全村人都会聚到一起。活儿一起干,奶茶一起喝,笑声、歌声、鹰笛声总能惊起草丛里的野兔。

塔吉克族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马。艾尔开牙小时候,父母参加婚礼或聚会都需要骑马前往。农村的孩子大多会骑马,而镇上的孩子与城市的孩子接触较少,反而不太擅长。

艾尔开牙上学也需要骑马,学校和家的距离较远,约有三十公里。每天清晨,父母骑马送孩子去学校,傍晚时分,又骑着马去接他们回家。

七月到九月是高原短暂的夏天,牧人们赶着羊群去远山的草场放牧。风雪来临前,他们又带着羊群回到村庄附近。夏季的草要小心收好,留着冬天喂牲畜。

艾尔开牙家周围的草原很平坦,没有陡峭的山坡,每年舅舅都会帮忙把牛羊送到夏季牧场。等到十一月,全家人再上山把养得肥壮的羊群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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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牧民要跟着季节搬家,但艾尔开牙家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那些以放牧为主的家庭,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夏天上山放羊就是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

说起小时候放羊的日子,艾尔开牙眼里闪着光。那时的生活简单又充实——天刚亮就赶着牛羊出门,太阳落山才回家。女孩们照看温顺的小羊羔,男孩们管着健壮的大羊。

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早上冷得要穿棉袄,中午太阳晒得人发烫。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又下起冰雹,一天就能经历四季的变化。

傍晚放羊回来,孩子们喜欢在河边捡漂亮的石头搭房子,或者用泥巴捏成馕饼玩过家家。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彩,争论哪朵云更像奔跑的牦牛。

高原的夜晚来得晚,但星星出来得特别快。天刚黑,星星就一颗接一颗亮起来。孩子们常常为了“那片星星是谁的”争得面红耳赤。“月亮特别亮,照在放牧的路上,比城里的路灯还要清楚。”

就像鹰与帕米尔高原的故事一样,塔吉克族姑娘艾尔开牙也总是向往着更广阔的世界。在帕米尔高原上,塔吉克族人将鹰视为精神的象征。在这片严酷的土地上生存,他们崇敬鹰的顽强意志,向往鹰战胜困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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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老人们常说,鹰是族人的指引者。相传在很久以前,当塔吉克先民被困深山时,是一只雄鹰带领他们走出绝境。从此,这份对自由的渴望就深深刻在了民族的记忆里。

他们模仿鹰的翱翔,在舞蹈中追寻那种冲破云霄的自在。手臂舒展如展翅,旋转似盘旋,每一个动作都在诉说着对天空的向往。

艾尔开牙向往着更广阔的世界。就像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她渴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坐火车乘飞机。小时候,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些。

她觉得守护边疆很伟大,但艾尔开牙渴望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过一种与这里人不同的生活。

从牧区到城区

艾尔开牙与奶奶从未谋面,却常在长辈们的讲述中想象她的模样。“她一辈子都没去过喀什市城区”说出这句话时她心头一紧。三百多公里外的喀什,如今开车只需五六个小时,但在奶奶那个年代,这段距离却成了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

2013年,艾尔开牙进入喀什市第六中学开始高中学习。这段求学机会源于喀什六中与塔县教育局签订的合作协议——这是政府为促进南疆地区发展而实施的教育帮扶项目。

该项目旨在让帕米尔高原的孩子们能够接受更好的城市教育,只要通过考试,就能获得在喀什六中学习的机会。那年,和艾尔开牙一起来到喀什的塔县学生有200多人。

在塔县,没有普通高中,只有职业高中。能考上高中的学生,都要去喀什读书。现在不仅高中生,初中生也都去喀什疏附县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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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喀什,艾尔开牙也遇到了不少的麻烦:方言不同、饮食文化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的吸引她。

在集市上,艾尔开牙常常不知该如何开口。山里的东西不多,主要是简单的食物、饮料和一些衣服。面对各式各样的商品,她既好奇又无措,特别是那些从未见过的儿童用品。她想问,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默默记在心里。

虽然艾尔开牙从小学习维吾尔语,但喀什的方言与塔县的语调大不相同,加上普通话也不够流利,简单的日常交流都成了问题。

“我小时候学的是维吾尔语,上初中后我们才有了双语班,学普通话和维吾尔语。”而到了她弟弟妹妹这一代,他们基本从小就开始学普通话了。

说到这里艾尔开牙欣慰地说:“现在的孩子们很幸福。”回想自己上学时的情景:低矮的平房教室,需要自己打扫的炉灶,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煤味。

而如今,孩子们在明亮的教室里,接受着来自全国各地优秀教师的教育——“这些老师大多拥有大学本科以上学历,带来了全新的教学方式。”

当时喀什市跟塔县的路程漫长而崎岖。艾尔开牙回家的路总是蜿蜒在群山之间,铺满砂石,车子颠簸着要走上七八个小时。雨季时,洪水常常冲断道路,将归途阻隔在半路。

没有火车,班车也很少。往返的车费对于普通牧民家庭来说是不小的负担。因此,除了寒暑假,她大多留在学校,周末时去学校周边转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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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喀什的伯父给予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每逢周末,他都会带着艾尔开牙和她的同学去动物园、公园游玩,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她。这份温暖,让离家的她倍感珍贵,更在她心中种下了探索更广阔天地的渴望。

火车站的一晚

高中毕业后,艾尔开牙考上了乌鲁木齐的大学,那是她第一次离开喀什远行。开学时,艾尔开牙父亲开车从塔县送她到喀什火车站。虽然艾尔开牙父亲平时开县乡班车,但她的父母从未出过远门,即将离家的她让他们心里不踏实 。

站台上,她的父亲反复叮嘱她别坐过站,路上注意安全。“火车开动后,父亲没有离开,而是在车站守了一整夜。”他担心艾尔开牙路上出事,又怕她第一次出远门不习惯,就在候车室坐到了天亮。

第二天,艾尔开牙到了学校,给父亲打电话报平安。电话那头,一直守在火车站的父亲声音有些哽咽。艾尔开牙这才知道,父亲一直等在车站,直到确认她安全抵达才肯回家。那一刻,她心里发酸,既心疼又愧疚。

“有些牵挂,是无声的守候,有些勇气,来自那些默默注视着我们背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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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乌鲁木齐的日子里,每当想起父亲担忧的样子,艾尔开牙就对自己说:“一定要把书读好。”

在校园里,艾尔开牙时常会遇到好奇的目光。“你是哪国人呀?”初次见面时,总有人这样问她。她长着深眼窝、高鼻梁,皮肤白皙,说普通话时略带口音。班里有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和汉族同学,他们都对塔吉克族文化充满兴趣。

课余时间,艾尔开牙常和其他民族朋友聊天。她会分享塔吉克族的传统习俗,讲述家乡的美食和风景。南疆的同学对塔吉克文化比较熟悉,而来自北疆的同学则听得津津有味。

大家也会互相分享各自民族的美食和文化,这样的交流让艾尔开牙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比起小时候课本上的知识,这些真实的体验让她对外面的天地产生了更多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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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开牙毕业那年,正赶上国家脱贫攻坚的关键时期。铁路部门在喀什等地招聘1000多名毕业生,为贫困地区解决就业问题。她恰好就是物流管理专业的应届毕业生。

艾尔开牙还记得招聘信息贴在学校公告栏时,班主任特意在班上做了宣传。“那时候我们这些毕业生都很迷茫,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艾尔开牙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报了名,想着就当是多一个机会。

“说实话,我父母对这些工作不太了解,他们之前从未接触过这些。”当初选择物流管理专业时,她也曾犹豫过。

毕竟塔县地处边境,物流发展相对落后。但她的大学表姐很看好这个专业的前景,说:“选这个专业,将来找工作会容易些。”正是这番话,让她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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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份,艾尔开牙接到了铁路局的电话,铁路局通知她通过了笔试和面试,让她7月16日去库尔勒报到。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里人,他们高兴得不得了。

那天晚上,家里特意叫来亲戚们一起庆祝。父亲拍着她的肩膀说:“好啊,咱们家的大学生有出息了!”

虽然父母对这份工作不太了解,但他们始终支持她的选择。“你自己拿主意就好。”这是他们常说的话。他们真心希望女儿能有更好的发展。

她的蜕变

她刚开始工作并不顺利。

刚开始工作时,艾尔开牙性格比较内向。由于普通话不够标准,她常常担心自己说错话。

那时的她总是很紧张,这种紧张或许源于语言和文化的差异。每次开口说话前,她都要在心里反复练习很多遍,生怕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

作为一名新列车员,最令她头疼的是和旅客打交道。因为缺乏经验,总是处理不好各种突发状况——时而遭遇乘客投诉,时而连基本的车门操作都出现失误,这些日常琐事让她倍感挫败。

“记得实习期第一次跟车时,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按照规定,每到一站乘务员都要报站名,比如“喀什站到了”,可她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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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艾尔开牙正在乘务员休息车厢里休息时,她却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忘记报站、车门也打不开。

她着急坏了,不断大喊,“库尔勒到了,库尔勒到了”,周围同事把她推醒,他们哈哈大笑,告诉她车还没到站。那段时间,工作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

或许是在帕米尔高原长大的缘故,那里的自然环境让她从小就明白人类的渺小,也学会了敬畏和珍惜。高原生活培养了她坚韧的性格,遇到困难时总能保持乐观。

就这样坚持了半年,艾尔开牙慢慢适应了工作环境,处理起各种琐碎事务也更加得心应手,逐渐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列车员。

文化差异让她不再紧张,塔吉克族真诚热情的性格特点,现在也成了她工作中的优势。虽然她的性格不算特别开朗,但很平稳,这份平和让她能耐心对待每一位乘客。

行车工作辛苦,逢年过节也不一定在家,偶尔她也会冒出放弃的念头,但每次她都会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这份工作,就不能轻易认输。”

经过持续的努力,她慢慢学会了自我调节,在喀什至成都的线路上坚守了四年。在担任列车员期间,她的各项考核成绩均名列前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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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下半年,艾尔开牙报名参加了列车长任职考试,最终以优异成绩通过综合测评,晋升为该线路的列车长。

“我们跑五天休五天。”每次出乘时,乘务组会被分成两个班组,每八小时轮换一次。这条横跨西北西南的铁路线全程往返需要近100个小时,途经50多个车站,有时停站时间仅有2分钟。

作为列车长,艾尔开牙深知自己肩负着重任。她要带领20多人的乘务组,保障车上1000多名乘客的安全。从普通列车员做起,她最清楚肩章每多一道杠代表什么。

多一道杠就多一分责任。现在她代表的不只是自己,而是整个班组,是整个库尔勒客运段的形象。每次出乘,她都把“平安”二字牢记心间——不仅要平安地将班组带出去,更要平安地把大家带回家。这份责任让她从不敢掉以轻心。

艾尔开牙独特的面容总能让乘客们眼前一亮,常常引起乘客的好奇,许多人会主动与她分享新疆的见闻。而她总是报以真诚的笑容和朴素的性格,热情地与旅客们交流各自家乡的故事。

“当乘客谈起成都火锅时,我会讲塔县的牦牛肉火锅。”乘客们常常好奇地询问:“牦牛肉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时,她便拿出手机里的照片,与大家分享这份来自帕米尔高原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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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间隙,艾尔开牙喜欢向旅客介绍家乡塔县的风光。她精心准备了风景照片和旅游资料,详细讲解从办理通行证到游览白沙湖、慕士塔格峰的路线,还会介绍塔吉克族的传统美食和问候礼仪。

一次,一个旅游团全程认真记录她的讲解。后来,其中一位旅客通过12306联系到她,专门感谢她提供的旅行参考。这份跨越千里的谢意,让她倍感温暖。

艾尔开牙如今在库尔勒安了家。工作后,她为家里扩建了房屋,给父亲换了新车,带母亲去乌鲁木齐看病就医,也陪他们看过外面的风景。这份看似普通的城市工作,承载的却是一个牧区女孩不寻常的成长。

她喜欢读书,也喜欢和朋友们一起旅行。曾经的牧场女孩,如今正用脚步丈量自己的世界——从石头和泥巴砌成的老屋到城市的高楼,从书本里的远方到亲手触摸的风景。

“这丫头挣的钱,顶得上好几个男人!”村民们朴实的感叹里,透着惊讶和骄傲。作为最早走出塔县闯荡的女性之一,她亲眼见证了家乡的变化——蜿蜒的山路成了游客镜头里的风景,新建的机场跑道延伸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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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牧民们做起了旅游生意,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也开始追寻自己的道路。

她是从帕米尔高原牧区走出的塔吉克族姑娘,却不愿被草原的炊烟束缚一生。在库尔勒客运段的列车上,她用制服换下了民族长裙,用流利的普通话代替了乡音,在钢铁轨道上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标。

当高速公路穿越大漠,航班连接起一座座城市,新的可能正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生长。越来越多的牧区女孩开始相信:人生有更多选择,除了毡房和牧场,世界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这种改变不是对传统的背叛,而是时代赋予的新可能。就像全国各地的女性一样,她们正在用不同的方式诠释着“独立”的含义——或许是走出家门工作,或许是自主选择婚姻,又或许只是勇敢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在这条通往现代化的道路上,每个微小的改变都闪耀着进步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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