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诗与歌远行:从郑愁予、陈彼得之逝,看两岸艺文交流的回声

近期,诗人郑愁予与歌手陈彼得相继辞世,消息传来,心头不免一沉。作为一名台湾青年,这不仅是两位艺术家的离去,更象是时代合页的悄然翻篇。他们的诗与歌,曾是我成长过程中潜藏于记忆深处的声音,也见证着两岸文化在分离与融合之间的来回曲折。如今,在两岸政治氛围时而紧张、时而和缓的时刻,他们的远行,让人不禁重新思考:两岸的艺文交流走到了哪里?还能走到哪里?

他们从不分彼岸与此岸

郑愁予,生于山东,在战乱中迁徙,最终在台湾落地生根,又旅居美国多年。他一生辗转漂泊,却从未背离他内心的文化根系。他的诗,语言清澈、情感婉转,融合古典诗词的风骨与现代诗的节奏。他最广为人知的一句诗——“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语言轻柔却意象浓烈,写的是一段风景,也是一段记忆的裂痕,更是一位文人对于乡土与过往无法割舍的缠绵。

他笔下的乡愁,既非政治的宣示,也不属于地图上画出的界线。那是一种文化共同体中的深层情绪,是在语言、风物、节令中流转不息的感知。郑愁予,他是属于中华语言世界的诗人。他的作品在台湾被吟诵,在大陆被研究,在世界的华人社群间传颂不息,跨越地域,跨越时代,证明了诗歌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它源自人类共通的情感,而非地域的疆界。

而陈彼得,则用旋律走出了另一条文化之路。他创《迟到》《阿里巴巴》《青玉案·元夕》《一剪梅》《星》和《外婆的澎湖湾》等歌曲,旋律朴素却打动人心。他不仅在台湾家喻户晓,更是最早一批在大陆发展的台湾音乐人。他的歌声穿越海峡,响彻收音机的年代,也走入数位平台的新时代。

在那个政治氛围仍然保守的年代,陈彼得以一位创作者的身份,让人们透过音乐看见彼此、理解彼此。他没有高谈统一与分离,而是用〈外婆的澎湖湾〉里那份朴素的童年记忆,引发无数人对家的怀念。那种共鸣,超越了体制与制度,象是一道温柔的光,从音符缝隙中洒向海峡两岸。

郑愁予与陈彼得,一位以诗书写流亡与想念,一位以歌唤醒记忆与亲情。他们来自不同背景,走在不同创作轨迹上,却都选择在自己的作品中,消融地域对立,强调情感连结。他们用自己的笔与声,证明了文化创作从不设限,它可以温和地跨越鸿沟,也可以深刻地凝聚人心。

当我们回望他们的生命与作品,不应只是感叹一代艺文巨擘的离去,更应思索,他们所建立的这座桥,今日是否仍有人愿意走上?在信息喧嚣、立场对立的时代,是否还能有这样的诗人与歌者,愿意不问地域、不论立场,只为那份来自心底的乡愁与美感,而低声吟唱?

因为真正伟大的文化人,不分彼岸与此岸。他们属于语言的源头,属于记忆的深处,也属于整个说中文、思中文、梦中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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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的我们,接得住吗?

身为一名台湾青年,我并不是在郑愁予与陈彼得创作的黄金年代成长。他们的诗与歌,对我而言并非儿时回忆,而是来自课本的一段选文、网络上一则怀旧影片,或是外婆口中缓缓哼出的旋律。起初是陌生,但慢慢地,当我静下心去读、去听,便会发现其中蕴含的,是那种不需注解、直达人心的情感:一种关于乡愁、关于时光、关于语言深处的文化记忆。

他们的语言和旋律,跨越海峡、穿越时代,并没有过时,反而因其诚恳与纯粹而显得弥足珍贵。正如那句老话:“诗言志,歌咏言。”这些作品表达的是心声,而非立场,是对人性与情感的描写,而非对现实的划分。当他们说着的是中文、唱出的是心声,那么就没有真正的“他者”。在文化面前,我们其实是共享语境的一群人。

然而,当我回望同代人、甚至更年轻的世代,我心中开始产生一种隐隐的担忧。我们,真的接得住这份文化传承的重量吗?

在今日两岸复杂的社会氛围下,文化理解似乎正遭遇挑战。语言仍相同,文字仍共通,却因媒体信息的选择性接收、社群网络的算法推送,让我们愈发活在回音室里——看不见、听不到对岸真实而多元的文化面貌。我们逐渐少有机会,在公开场合真诚地谈论“两岸共同的文化记忆”。甚至连一些本应自然熟悉的名字与作品,也在我们的语境中悄然淡去。

这种距离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在潜移默化中被放大的陌生。我们不是不愿意理解,而是不知从何理解起。

这正是我们当代青年必须反思的部分:我们是否已逐渐遗忘,语言本身就是我们最大的文化联结?我们是否还记得,是这套文字让我们与千年前的唐诗宋词共鸣,也让我们理解彼此间无形的情感边界?那些诗歌背后的语感与心绪,是千年以来未曾中断的文化血脉——如今仍在流动,只是需要我们重新去触摸。

接住他们,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为了认清自己的根脉与坐标。我们这一代人,也许不再需要用诗来写乡愁,但我们是否能用新的语言、新的创作方式,去回应那份关于“谁是我们”、“我们来自哪里”的老问题?是否能像郑愁予一样,用诗性抵达人心?是否能像陈彼得一样,让旋律成为理解的桥梁?

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如果我们能在一首旧歌、一段诗句中听见些微悸动,那么,也许文化的火,尚未熄灭,而我们,尚有机会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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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是最后的桥,也是最温柔的力量

文化不喧哗,但它顽强、细水长流。它不像政治,瞬息万变;也不像经济,利害分明。它潜行于语言与日常之中,悄悄影响着我们的记忆、价值与感受方式。当政策摇摆、言论交锋时,文化却依旧能悄然流动,逐渐融通,不着痕迹地修补人与人、人与群体之间的缝隙。

在两岸关系屡现波动的这些年,尽管交流趋缓,但民间的艺文合作从未真正停歇。音乐人仍在合作创作,电影人依旧携手合拍,出版界持续对彼此市场保有关注与渴望。即使受到政策限制,彼此仍试图透过书、影、声,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存在。文化从来不问地域,它只问你是否诚实、是否真挚。

郑愁予与陈彼得的辞世,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时代的脚注,也是一种温柔的提醒——那些看似远去的文化资产,并未随他们的离开而尘封,它们仍活在我们的语言节奏里,穿梭于记忆的层层深处。他们没有带走诗与歌,他们只是把接力棒交给了我们,静静地等待,看我们是否还愿意将这条桥延续下去。

这是一份既温柔又厚重的托付。文化不是宣示,而是共鸣。它从不以强迫进入人心,却能在某个午后、一段旋律或一页文字中,让你突然想起曾经的某种熟悉,然后心头微颤,悄然湿润。那正是文化最有力的瞬间:不靠声量,而以情感沉淀。

我们这一代,是否能以更开放的胸怀,去拥抱语言的多元性与文化的共通性?是否愿意放下标签与成见,重新发现彼此文化中的细腻与美好?面对两岸年轻世代愈加疏离的现况,我们是否能以创作与交流为舟,重新搭起理解与对话的桥梁?

当年郑愁予以诗讲述离愁,那是一种时代的哀愁;如今我们或许可以用创作讲述共情,那将是一种时代的希望。我们可以用戏剧演出共同记忆,用影像书写青春对话,用文字探索语言边界,用音乐牵起情感纽带。文化不是过去,它始终在路上,而我们正是那行走其中的人。

愿我们不仅记住那些诗与歌,更能接住它们所代表的精神与力量,让它们继续在两岸的土地上发芽、开花,不为历史所束缚,也不被现实所隔绝,只为那一份不变的人性光芒与文化情怀,生生不息,跨越山海。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句诗,曾引起无数共鸣。今天的我们,也是站在历史的桥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文化身影。我希望,这座桥永远不会被拆除,哪怕风急雨骤,仍有人在上面轻声吟诗、轻唱老歌。愿我们不因时代的分歧,遗忘我们的共同文化根脉。愿诗与歌继续流转,在两岸的土地上,各自盛开,也互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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