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与神兽

    与郑和宝船一起归来的不止是海外贸易获得的各种珍稀宝货，还有异国君主亲自远来造访，以及富有祥瑞意义的神兽的出现。这一切都代表着大明帝国的舰队在海上投射出的长远身影，于是乎，远航的晚期似乎也就成为皇帝个人的野心和自大的表现。

（一）

    宝船二度远航（1407—1409）期间，位于婆罗洲西岸的浡泥国国王造访中国。他是第一个亲自到中国对朱棣致敬，以及承认天朝的宗主权的国王。三年之前，明成祖朱棣即已承认浡泥是一个独立的邦国，而不再受强大的爪哇岛统治，并且经由中国皇帝首肯，可以直接跟中国进行贸易。浡泥的森林富产樟脑、橡木和树脂，这些都是中国人所急需的药材。

    浡泥国国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其家人与随员150人，在福建上岸之后，被护送到南京，并获得极佳的礼遇，接连盛宴。然而，好景不常，他身体不适。在得知消息后，朱棣对此极为关切，“善药调治，派遣中贵人频繁探望，大臣也日夜照料”。

    “我疾贻天子忧念，”国王对他的王后说，“脱有大故，命也！我僻处荒侥，幸入朝睹天子声光，即死无憾！死又体魄托葬中华，不为夷鬼。所憾者，蒙受天子深恩，生不能报，死诚有负。”

    此后不久，国王的病情恶化，最后以28岁之年辞世朱棣为了展现他的关怀，罢朝三日，并派遣官员代行参与葬礼。朱棣并命文学家胡广(1370—1418)为墓碑代撰铭文，立于南京南郊安德门外乌龟山南麓的浡泥国国王墓前。碑铭曰：“惟西南诸蕃国长，未有如王贤者。王之至诚贯于金石，达于神明，而令名传于悠久，可谓有光显亦。”（见《明史》卷三二五）

    浡泥国的王后拜泣于朱棣的特使面前说：“（国王）有遗命以世世毋忘天子恩。”朱棣的特使赐予王后宝石、黄金、高级丝织品，衣裙与其他日用之物，作为告别的礼物。国王之子亦获得一顶冠带，与适合他品级的玉带、衣物、鞍鞯、马笼头。此外，更毫无保留地与浡泥巩固有利的贸易关系。

    朱棣还下令打制了与真人一般大小、擐甲持刀的成对武士石雕像，以便守护坟墓。这些雕像伴以仪态庄严的成对文士石雕像，以及成对的石羊、石虎和马鞍刻饰着印尼式图案的石马。所有的这些石雕像，当时都应站立在前往坟墓的神道两旁。这是南京地区唯一的外国国王的陵墓。如今，在王墓纪念公园里，享殿的主体结构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柱础静静地诉说着往日的故事。

（二）

    永乐三年（1405），满剌加的统治者拜里迷苏剌（Parameswara）曾到访明朝宫廷，宣誓加入朱棣的联盟，为此，朱棣赐予一枚华文印玺以承认这个刚刚兴起的城邦满剌加为独立王国。原来宣示对满剌加拥有统治权的暹（xiān）罗人，被这一动作激怒，于拜里迷苏剌返国途中，抢夺了他的印玺。

    永乐五年十月，朱棣获悉此事。随后，宝船船队远航的目的之一，就是带一枚新的印玺给满剌加，并扶持满剌加成为一个介于暹罗人以及南边强大的爪哇人之间的平等政权。明朝希望能控制住这两个野心勃勃的贸易伙伴，而拜里迷苏剌正是一个适合而且心甘情愿的利器。

    拜里迷苏剌原是一位年轻的三佛齐王子，想设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摆脱其两个邻国的影响，所以他极需要明朝的保护。我们并不清楚他匆促地从苏门答腊岛东海岸的三佛齐离开，然后建立满剌加的历史；然而，他是一个“好战之徒”似乎毋庸置疑。据传，在洪武二十四（1391）年前后，他曾公开反抗三佛齐的爪哇领主。拜里迷苏剌及其追随者被驱逐出苏门答腊，逃往淡马锡，他希望将那里作为马来人的新首都。然而，当拜里迷苏剌在那里时，他杀了一名暹罗国度附庸，于是又被驱离这个城市。

    接着，拜里迷苏剌跟他的那一伙人流浪在马来西亚的西海岸一带，最后大约是1400年定居在一个小渔村里。这个小渔村有座远离红树林的好港湾，并且有易于防守的高地。就如传说所叙述的：在一次打猎中，拜里迷苏剌在靠近村子的一棵树下休息，这时突然看到一只胆怯的小鹿。它不到成人膝盖的高度，正反抗着他的猎犬中的一只。这只小生命的勇敢行为令他惊愕不已。

    “这是一个好地方，即使是一只胆小的小鹿，在这里都变得充满战斗力。”他说，“我们可以好好地在这地方建一座城池！”于是，他决定与自己的跟随者就待在那里，而且下令他的部属开始建造一座城池。

    “我站在它下面的这棵树，名字叫什麽？”拜里迷苏剌问那位部属。“它叫‘满剌加’！”他们回答。

    “那‘满剌加’就是这个城市的名字。”拜里迷苏剌说。三年之后，满剌加的人口增至2000人。王城则建于靠近港湾的一座突显的山坡上；在这座山的山脚下以及蜿蜒流过城内的马六甲河（Malacca River）的对岸，则盖有成群的草顶高架木屋。横跨河上的桥梁连接了两边的住宅区，并作为市集，为居民及新兴的海外贸易提供所需物品。

    这个城市的市集很快成为整个印度洋上知名度交易点。人们在当地用丁香、肉豆蔻以及其他香料，连同珍珠、鸟羽、蜡，以交换印度的纺织品。满剌加也以其本身所产的锡，来交换其他东西。

   当郑和到达满剌加时，他赠予拜里迷苏剌两枚银印、一顶官帽以及一条皇家的腰带和官袍，并立了一块石碑，正式宣布这个城市及其周围是一个国家。朱棣亲自审阅了要给满剌加国的石碑碑文，这一罕见举动在他在位期间，只做过三次，分别是为了增进对日本国、浡泥国及印度南部的柯枝国之间更紧密的邦交。

    朱棣在满剌加的碑文上，以致力“有功于天地人之事”来描述“圣德之君”的职责。他已故的父亲“太祖圣神”，就是这样的一位君主。而且，因为这位开国之君的“余恩淑庆”，所以满剌加现在才能享有太平安康。朱棣认为满剌加的愿望，是“愿同中国属郡，超异要荒，永为甸服”，并且正式地封这个邦国的西山为“镇国之山”，从而提升满剌加国为藩国的地位。这一纪念性的铭刻还包含了盛赞满剌加及其国王的一首长诗，其中有两句这么说：“王好义善思朝宗，愿比内郡伊华风。”

    然而不管“华风”是什麽，拜里迷苏剌对它似乎不太关心。他最关心的是立刻摆脱暹罗的统治——他拒绝支付暹罗国王每年预期的48盎司黄金的贡品。于是被激怒的暹罗人继续骚扰满剌加，但暹罗也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回了。

马来西亚国家博物馆外墙上的郑和像

    历史上，马来半岛是著名的黄金产地，曾吸引无数的印度商人，但在明代的记录里却并未提及黄金。不过，满剌加还算是一个有价值的贸易伙伴，因为它是前往印度洋的必经通道。后来的远征中，郑和在此设立了仓储站，在完成返航的最后一段路程之前，可以将整个来自印度洋及南洋的货物聚集、储藏于此地。日后，船队向此地输送驻守的中国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满剌加娶马来人为妻，建立家庭。

    永乐九年（1411）的夏天，朱棣收到了多国的进贡。其中由拜里迷苏剌献上的礼物让他十分着迷，那是一种精心设计的具有将小字变大这种神奇功能的东西，明朝人叫它“叆叇”，接近阿拉伯文字“uwaina”的音，意指“眼睛”。它便是早期的眼镜，可能像放大镜一样单片镜片连着一个柄，一副当时的价值可达百枚金币，拜里迷苏剌送了十副给朱棣。这件稀罕的礼物无疑是满剌加商人在与西方贸易时获得的，而在西方，这种镜片方才于数十年前的威尼斯发明出来。

（三）

    永乐十二年（1414）从福建起航的第四次远征，船队分为两支，一支由郑和率领前往波斯湾的霍尔木兹，另一支则由太监杨敏的统领下航向现今孟加拉的榜葛剌王国。榜葛剌新国王赛弗丁让杨敏为朱棣带了一件极其特殊的礼物，这件礼物是一只有长长的脖子、两支肉角的温顺动物——长颈鹿，它原本是位于现在肯尼亚的马林迪统治者送给榜葛剌国王的礼物。杨敏从未见过这种动物，误以为是神话中的“麒麟”。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麒麟与龙、凤、龟合称四灵神兽。据描述，麒麟身如麋鹿，尾如牛，额如狼，蹄如马，顶上有一肉角如独角兽。还有一种说法是，雄性单名为“麟”，有时候会有双角或者三角。麒麟不食肉，走路也避免踩到任何有生命的东西，甚至包括草在内。因此，在中国古代成为仁德的象征，仅出现在政治清明之地与圣人诞生之时。

麒麟图，明

    据说，当孔子的母亲走在树林之中时，踩到麒麟的脚印而因此受孕。另外一个类似的说法：麒麟直接出现在她面前，口中吐出一块玉，上面刻着“水精之子孙，继衰周而素王”。孔子的母亲在麒麟消失之前，应该曾在麒麟角上系上绣绂。

    杨敏知道这一祥瑞象征的出现，必定可以博得朱棣龙颜大悦。麒麟无疑是上天的旨意，用来表达明成祖至高的贤德懿行。朝廷官员请求明成祖允准他们公告天下予以庆贺，然而，朱棣拒绝了这一请求，他说得很好：“卿等但当夙夜竭心辅治，以惠天下，天下既安，虽无麒麟，不害为治。其免贺。”

    不过，在谦逊的姿态背后，朱棣心里一定非常高兴。翰林院书画家沈度受命画下这只动物，他题了一首诗赞颂朱棣及其父皇之德。麒麟是在永乐十二年九月二十日进献朝廷的，当时景象就如沈度的颂歌所形容的“臣民集观，欣喜倍万”。

    麒麟的出现，确实是一个吉兆，大明帝国对海外的影响力达到巅峰，所有印度洋盆地与南海的重要贸易港至少在名义上都臣服了，并承认天朝的宗主权。很可惜的是，这个影响力达到顶峰的时机，仅仅持续了几年而已。

    郑和第四次远航所带回来的外国贡使于永乐十四年（1416）十一月十六日正式接受朝廷召见。马林迪来的特使，带来了另一只长颈鹿，而这无疑是郑和的精心安排。礼部尚书吕震再次请求明成祖应允为麒麟的出现发布正式的庆贺文告，朱棣再度拒绝。

   朱棣回应道：“往儒臣进《五经四书大全》，请上表，朕许之，以此书有益于治也。麟之有无，何所损益，其已之。”（《明史》卷三二六）

    虽然朱棣再度给予一个适当、自谦的答复：儒家经典对于一个好政府的重要性远超过奇兽的出现。不过，朱棣还是在南京的宫门上正式接受麒麟纳贡，一并进献的还有来自马林迪的天马（斑马）与纨牛（可能是羚羊），众官员与外国使节一起在朱棣面前匍匐下拜于地。也许，宫廷画家戴进正是因此而绘成一幅《纨牛图》。

纨牛图，明

    望着当时的情景，朱棣说：“此皇考（朱元璋）厚德所致，亦赖卿等珝赞，故远人毕来。继今日，益宜秉德迪朕不逮。”

    此时，绝大多数的人都对上天一再嘉惠中国有深刻的印象，朱棣就在这个时候首次提出将南京迁都北平的计划作为朝廷正式的议题来讨论。朝廷的官员们附和主子的意图，很快地同意迁都这个既定的计划。因为早在永乐元年，朱棣就已经下令将北平易名为“北京”，并在当地设立一个具备六部与军事分支机构的“行在”。之后几年，12万户的老百姓被重新安置在北京，而新都城的兵力则有九边及三大营派兵支援驻守。

    宝船船队在海上，而紫禁城在陆上，代表朱棣的权力，同时也象征他具有无可置疑的正当性来支配这个权力。宝船船队与北京的紫禁城将会遗留下来，成为永乐皇帝在位20多年永恒的遗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