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中谍 8》都有哪些槽点?
从类型化的角度出发,以具体的特工行动作为表达主体,与商业元素的动作场面作为辅助,麦奎利交出了很不错的答卷。但在戏剧层面,本作终究没法深入到最直接的世界格局部分,以各国政府作为主角,完整呈现他们的“当下状态”,以及更可信的“转变”,一切的“世界视野,宏大格局,文明去向,政治议题”,都停留在了非常单薄的呈现,得到了极度轻易的化解。
最典型的是第二阶段。美国政府与俄罗斯政府的整体存在基本缺席了这个部分的叙事,只以一线的军人的形式出现,可以直接转入动作场面。并且,由于政府整体组织的缺失,他们与伊森的互动也就无法深入,对伊森的打压、其管理逻辑与手段所表现的“当下风气”也就无从表现,甚至没有到第一部或第四部的水平,彼时尚有着“旧组织/IMF抛弃伊森等人”的宏观设定,不需要太多的铺陈,只要让伊森直面旧同事与上司的反水即可。
本作试图扩大“整体组织”的范畴,从特工组织IMF上升到各国政府主导的世界环境,又要呈现1996-2025的大跨度时代。如果展开落实,必然会让本片变成一部以“特工与政府,多时代中的对抗与共融”为主要内容的作品,探讨个人与集体的关系,集体在不同时代中的表现,应对各种现实中大事件与政治局面之时的反应,其内始终不变的“牺牲个体”与“互相怀疑”,反映出内里的权力贪欲。这会让本片变成非类型片,不再是《碟中谍》。
因此,麦奎利必须用非常浓缩的形式来表现上述主题,AI是政府黑暗本质的极端结果,也具体化了伊森与“当下政府”的对抗,再加上其“理性与贪欲”之黑暗面承载的人类加布里埃尔,以及美国一方的吉姆之子,作为现实“后冷战时代”的承载,让二者牵起首尾的时代,并带来直观的动作对抗形式,分别被击败与扭转。此外,他通过核潜艇与海洋等空间,象征世界环境,并给出系列里的“极限求生”动作元素。
但是,这种模式之下的各国政府会沦为背景,其对于当下状态的表现、转变的达成契机与驱动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这也连带到了伊森的塑造,如果当下环境没有无法改变到极限,也就不会逼迫他到极致程度,无法带来他之于环境的绝望感,甚至无法达到第一部中吉姆“被政府所抛弃”的心境程度。美国总统出现在IMF的录音带之中,由此完成了IMF到政府的升级,伊森被IMF拘捕,也被政府抵制、不信任。但是,政府与IMF对他的态度变化显然过于轻易了,让整体环境的质变也非常随意,其在当下的深重度也随之淡化。作为当下笼罩、压迫的对象,伊森的绝望感也就显得力度不够,甚至被导演“放弃”,只在刚接触AI预言的时候有所出现,“它是对的”,一旦行动真的开始,就直接变回了坚定不移的强大特工,此后的受压更多来自外部环境,内心中始终坚信着“一切可击败与扭转”的意志。在他完成第二阶段“对外环境的胜利”之时,回答格蕾丝“只有你可以掌握AI力量”的时候,说出了“我不能,任何人都不能”的回答,其抹除AI、不同于加布里埃尔的意志力,个人内心的动摇到坚定,直接得以完成,它事实上也没有过程可言。
并且,作为极端形式的AI,其绝对理性的计划正是“当下世界”对伊森的压迫与掌控的表现途径,伊森带有希望的感性意志想要对抗它,却在其绝对正确性之中找不到出路,因为其预判的政府、官员、乃至于所有人的行为都逐一应验,让伊森的“不可能任务“超出了生理与应付自然的范畴,而是对”AI判断之当下世界与人类“的艰难冲击。如果这个部分能够做实,其中各方势力与人物的当下状态同样能够得以展露,作为整体世界格局的代表。特别是加布里埃尔的存在,看似反抗它、实则被其掌控、同样具有当下之人的贪欲,既是其意志的被动执行与代表者,也是当下人类的极端代言人,连接了AI与其象征的“人类统治之世”,作为具体的压轴反派而出现,更是对本片主题的确立,并非探讨人类与AI的科幻母题,而是人类政府主导的当下现实。
但是,如何设计出一个理性逻辑上确凿无比、完全说服观众、扎根于当代现实情境与思维方式的AI计划,再套入一个同样具有看似反抗、实则被掌控、行为逻辑符合贪欲之人的合理性的加布里埃尔计划,又能让伊森基于感性“相信、希望”的计划能够合理地冲破它,同样是非常艰巨的工作。因此,麦奎利放弃了这个尝试,让AI直接隐去,加布里埃尔也缺席了整个第二阶段。第二阶段的1小时中,伊森等于只是在面对着美俄的军方与潜艇,直接进入了现实维度的世界格局之环境,并成功地扭转完毕。美国政府、军方的人物,轻易地被改变,俄罗斯军人也轻易地被战胜,他们之于当下的“负面合理性”完全没有得到展现,伊森与格蕾丝对他们的说服与扭转也非常简单,展现了口头的意志与精神,释放了极其“家人侠”-----对妻子的尊重----善意,仅此而已。
作为结果,真正足以承载世界格局之语境的高层政府、国别对决,从未出现在叙事一线,只有画面上的“核弹威胁(AI点亮了一个个的国家标识)”,而美国政府也只能在几场戏中快速质变,作为浓缩代表的具体人物的深陷当下状态也非常轻度,被改变的过程只是最标准的好莱坞类型片水平,并未显著高于《速度与激情》中“你我都是家人”的打动力。第二阶段的动作戏非常出色,文戏部分有着麦奎利的细节植入,完成度却非常平庸,对人物与政府的扭转不足以说服任何人。我们看不到“当下”的深重,也没有“突破沉重阻碍而扭转成功”的艰难感与合理性。同时,作为“当下状态之难以撼动”的浓缩形式,AI的计划也就此变得非常潦草、粗放,政府与人物都被轻易地争取到了伊森一边,AI对他们的分析、预判、局势的把握,也就变得儿戏一般了,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强大之感。
这可能也是麦奎利安排AI与加布里埃尔缺席第二阶段叙事的又一个原因。他既要腾出戏份去强调主题对现实世界的指向性,淡化AI本身的“人类对机器”调性,也就此规避了对AI计划的具体展开,将之放置在现实世界中“伊森对抗政府与俄国”内容的后面,作为“AI预判了美俄政府与军方行为”的大背景而存在,再让伊森扭转美国、对抗俄国、达成核潜艇计划,从而象征性地取得“对抗AI”的进展,逐步扭转被其极端化的“核战争阴云”之当下世界。而在第三阶段中,麦奎利也必须用加布里埃尔与伊森的动作对抗,作为最终打败AI代表的“人类世界之黑暗面现状”的具体表现,而非让伊森真正直面、对抗AI的庞大计划,因为AI计划实在过于简单,不足以支撑起影片需要的绝对高潮,不如转而在动作维度中追求高潮。
作为本片的高潮,第三阶段仍然有着其能触及内容程度、许可表意范畴之下的高完成度。在第三阶段的起点,伊森的计划变为对抗加布里埃尔,作品用闪前的技巧交代了他的计划。这与此前的闪前用法一样,却首次与随后的实际情况有所不同。这意味着他对ai主导、判断的既定计划的冲破,这种对人类意志力与可能性的信任正是打破理性分析情况的关键,也是他与ai的区别。他的计划试图控制利用加布里埃尔的行为,与ai控制他一样,但加布里埃尔超出了他的控制,意味着他不是神,对应此前的“任何人都不能掌握ai的力量”,也是随后他从高空降落的所指。
在这个阶段中,作品也展示了倒计时、时间概念的全貌。它在片中一层层地嵌套,带来每个阶段与局部段落的紧张感与小高潮,在整体层面则从100毫秒到10秒再到72小时,再到最宏观的1996至今的时代层面,集中在高潮的三线聚合之上。它也收束了一些贯穿全片的细节,如格蕾丝与伊森再次的“神偷与扒手之区别”的解扣(从面对两个特工,到解决世界核弹危机),格蕾丝与女总统对伊森的“你在哪里”的呼唤,以及配角的关系,法国女杀手一直在喝酒,最后给班吉喝,救了他一命,前者象征着二人扭转生命危机的纽带,由此推升了人物之间始终存在的信任与情感。
但是,综合上述的种种原因,当麦奎利推进到本作的第三阶段与高潮段落之时,明显地出现了一些力有不逮的现象,只能非常生硬且仓促地安排着主题层面的内容,将之强行收束完成,再与动作戏的部分结合起来。在动作戏穿插的缝隙之间,人类政府完成了潦草的转变结果。总统下令关闭核武器发射的联网系统,放弃了用核武器荡平AI所在地的计划。美国与AI形成了个核武器的对垒,AI又控制了英、法、中、朝等国家的核武器,让这种对抗成为了人类政府之间的关系,AI也非常具体地成为了“当下政府”的总括。拥有核武器的美国也是AI的对等者,由总统的善意激发、放弃对战,率先摆脱了“当下”的状态,蜕变到了新时代的面貌。这源于总统此前看到的母子照片,儿子不仅是她的士兵,也是她的亲人,让她放弃了将其抛入死亡的核战争,总统与军人的纯粹政治、军事、上下级关系变成了人情层面的母子关系,作为新时代政府的根基。
此前用上下级关系的强制命令拿走了守卫枪支的将军,拥有了剪辑赋予的悬念,似乎时刻要反水总统,成为当下政府的权力象征。但这个定位落在了一个路人保镖的头上,而将军反而是挽救者,拯救了总统,随后放下了象征自身暴力权柄的手枪。显然,麦奎利知道自己的资源非常有限,已经无暇再去细化呈现将军的转变过程,只能生硬地将他与保镖做成临时的对比组,都象征着当代政府中拥有“暴力武器”(核武器)手枪的权力者,他杀死对方,完成自己的转变。
同样的处理也发生在了吉姆之子与IMF领导的身上,二人缺席了最终的决战部分,甚至没有将军程度的戏份,只是在一切结束之后,与伊森象征性地达成了和解。IMF到白宫的升级,是本片应有的工作,本部与1996年第一部的呼应,更是系列在戏剧与主题完整性、升级需要之上的必然。但是,麦奎利没能处理好特工组织与吉姆之子,让他们更具体地化为白宫意志的具体执行者,从而广泛地加入到故事之中,也在互动中完成人物的塑造与转变,由此浪费了他们,而这本应是系列贯穿、或极具塑造潜力、表达主题性很强的两个元素。
对于当下人类政府极端形式的加布里埃尔与AI,麦奎利突出了二者在主题层面的现实指向性,却也没有细致地安排好剧情。AI几乎离开了高潮部分,在整个作品里也出场不多,伊森在高潮里对抗的始终是加布里埃尔。这突出了后者作为“人类政府最终形态”的属性,也明确了主题的定位,同样以AI一样的理性分析掌控伊森的行为,并试图掌握AI,表现着人类政府为了权力而发展AI的动机。伊森与他一起在高空搏斗的动作戏,除了系列标配的刺激感之外,也带有主题层面的暗喻意味,是双方面对AI、与其同化或反抗之状态的对抗。二人承载了人类政府的两种走向,也具备了统治现实世界的“上帝”资质,在高空中决斗,争夺着上帝位置的最终所有权。伊森获胜,标志了世界的未来发展方向。
但是,加布里埃尔的计划非常潦草,对于突然出现的IMF势力完全失察,对伊森的掌控也被对方轻易化解,给到的最大程度压制甚至是动作部分。同时,AI的缺席让它作为“终极BOSS”的整个计划变得虎头蛇尾,甚至没有掌控加布里埃尔----它得到情报最多,可拿捏把握最大---的心理,如预判其反水而转化成自己计划的一部分。加布里埃尔的背叛超出了它的预料,它也对此毫无反应,全部计划只是针对各国政府的核武器系统的,掌握其他国家的核武器,并判断美国政府必然会与自己互相攻击,然后又被同样轻易转变的美国总统与将军等人瓦解,潦草之上更添粗糙,让当下政府本身、象征物“AI”的绝对存在显得非常小儿科,基于理性判断的绝对正确性完全没有说服力,前者过于草率地转变完毕,无转变的后者则没有得到真正强大计划的支撑。
即使有着如此能力与自主权的麦奎利,终究也难以改变本作的商业片、类型化、动作主打元素的客观定位,哪怕给出了几乎完美的设计思路,也无法真的将之落到实处。他只能在第一阶段的“铺垫”之中,尽量呈现完毕自己的思路,随后就要在双方战斗开始的正片之中,回到名为谍战、实则动作的传统打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