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足勇气,我终于敢写这部了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原创。
这部电影,Sir早就该写。
但一看完,又不确定能不能聊下去。
一个艳光四射的导演,把他的镜头转向最深沉的话题——
隔壁房间
The Room Next Door
阿莫多瓦导演,去年的威尼斯金狮奖得主。
电影平静、冷峻,简直不像是他的风格。
只关于一件人类最平等的事——
死亡。
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
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
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詹姆斯·乔伊斯《死者》
01
没有花哨的铺陈,《隔壁房间》一开头就把死亡的议题摆上了台面。
英格丽(朱丽安·摩尔 饰)是位成功的作家。
某日,在她举行签售会的时候,一位朋友告诉她,玛莎(蒂尔达·斯文顿 饰)病了。
而且是癌症晚期。
玛莎是谁?
她是英格丽的好友,年轻时一起在杂志社工作,一起鬼混,一起分享情人。
成熟一些后,英格丽转去做了作家,玛莎则成为了一名战地记者。
到签售会的时间点,两人已经几年未见了,英格丽的探访,对玛莎是个惊喜。
玛莎已经患上了子宫颈癌,晚期,人消瘦得不成样子。
在经历了一系列实验治疗之后,她终于决定——
放弃治疗。
玛莎有个女儿,但由于年轻时的放纵和忽视,即使她向女儿说了放弃治疗,也只换来一句“这是你的选择”。
玛莎不愿意在最后时刻过度治疗,被摆弄成浑身插满管子的怪物。
她搞来了安乐死的药物,并邀请英格丽作为她最后的陪护人。
玛莎不怕死,相反,就如同她的职业一样,在面对死亡时,她的态度是奋战。
只不过,她不愿面对孤独,因此才请英格丽成为她最后时刻的见证人。
为此,两人租了一间乡间别墅,准备在此迎接理所应当的死亡。
英格丽被邀请住在玛莎的隔壁,在她离开时的隔壁房间里陪伴。
没错,这就是电影标题的源头。
看到这里,是不是以为这会是又一部相当沉重,处处“泪点”的片子?
不。
这部电影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放松的。
甚至,有些轻盈。
在许多镜头里,都能看到明艳的色彩。
无论是各色室内装潢。
还是种种自然景观。
或是时时刻刻艺术化的构图和衣装。
都在尽力地消解着死亡即将到来的阴影。
而到了玛莎真的下定决心离去的那一天。
她脱下了那些暗色的衣服,正视自己苍老的病容。
为自己化上鲜艳的妆,穿着明亮的服装,走向自己选择的死亡。
而此时,原本应当在隔壁房间陪伴着她的英格丽,却恰好不在别墅里。
在一部讲述生死的影片里,死亡本身,却是最被淡化处理的。
没有纠结于“死去”本身是多么的不堪或者是安乐死的道德争议。
它所营造的,从头至尾都只有一点——
有时候人的死,的确是轻如鸿毛,但这份轻,不代表对生命的漠视。
相反,恰恰是因为足够尊重它,也足够拥有自我,才能举重若轻地,将死亡当成一件日常化的事情,融入到每一次对话与生活中。
所以,决心要安乐死的玛莎,在奔向终点的过程中,几乎从未动摇。
而作为陪伴者的英格丽,则饱受情感上的折磨。
她很难接受一个跟她无比要好的密友,决心主动迈向死亡。
但出于情谊,她要成为这段无可挽回的旅程的知情者和参与者。
死者已然洒脱。
生者无比纠结。
这份痛苦的情感撕扯,一直贯穿着整部电影。
02
在一部结局已定的电影里,导演怎么用过程震撼观众?
有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
雪。
一共出现了三次。
同时出现的,还有Sir在文章开头引用的小说《死者》。
它成为了连接生死的纽带。
第一次落雪,玛莎躺在病榻上,和英格丽一起注视着窗外飘下的粉雪。
在此时,英格丽完全没有做好玛莎将要离去的心理准备。
她为之悲伤的,只是作为玛莎的好友,不忍见到玛莎的临终。
她把“死”与“等待死亡”分开看待,认为那是一种情感负担。
在此时,“活着”和“死去”,对于英格丽来说是绝对对立的,毫无调和的余地。
第二次落雪,发生在二人搬入别墅之后。
两人观看着电影碟片中的《死者》片段。
在这一刻,英格丽已经完全明晰了玛莎的决心,和她为此做的一切准备。
她逐渐理解玛莎,明白对于一个无比骄傲的人来说,衰老和病痛是如何瓦解一个人的求生意志。
玛莎和她都靠写作为生,但事到如今,玛莎已经完全无法再进行文字工作。
英格丽本人依然向往生,也对生活抱有热情。
但她开始变得不再单纯地畏惧和逃避死亡。
玛莎从英格丽的身上寻求陪伴和慰藉。
英格丽则从玛莎身上汲取活下去的勇气。
即使身处一场悲剧中,也要活下去,这就是英格丽的结论。
注意到了吗?
“活”开始代替“死”,它不再是一个讳莫如深的字眼。
而是作为一种简单的事实,被她咽下。
而到了第三次落雪的时候,玛莎已经去世。
在英格丽身边的,是和玛莎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儿米切尔。
在这种奇妙的共生感的驱使下,英格丽终于也说出了《死者》的对白。
只不过,在这次的对白里,她加入了自己与玛莎一同生活的细节。
在这一刻,她与一切都达成了和解,无论是玛莎,她自己,还是生与死的阴影。
英格丽不再纠结于生与死哪个更重要或更急迫。
而是继承了这些事实,坚定地继续走下去。
价值判断变得无关紧要,因为这并不能挽回什么。
能做的,也只有担负起所有的回忆,继续向着自己的衰老进发。
事实上,《隔壁房间》传达出的这种情感。
正是最打动Sir的地方。
它正视死亡在情绪上的重压。
却也不是滥情地洒狗血。
生还是死,都只是生命的组成部分。
死并不与生对立,而是作为生者的一部分永存。
03
所以,说了那么多,《隔壁房间》只是在谈论“如何正确对待死亡”这类老生常谈的话题吗?
当然不是。
它从不局限于讨论老年中产女性的体面临终关怀。
而是从死亡出发,辐射到许许多多其他的议题。
而且,无一例外,都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出来。
战争。
玛莎决心在死亡和癌症的痛苦吞噬她之前,主动结束生命。
在死战胜她之前,她先击败死。
这是自我对抗的战争。
玛莎和女儿之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隔阂。
因为女儿米切尔始终想知道自己那消失的生父是谁,而玛莎则由于记者的工作,长期在母女关系中缺位。
这也导致了她对女儿始终有种愧疚感。
母女关系,也是一场私人化的战争。
除了这些精神意义上的,还有现实的战争。
米切尔的生父,玛莎的前男友,是个从越战回来的士兵。
他被战争刺激,患上了严重的PTSD。
最终,他一声不吭地消失了,多年后死于PTSD触发后的幻觉。
甚至玛莎的战地记者职业本身,就让她见证了真实战争的残酷。
还有气候危机,后疫情时代的阵痛......
借着将死的角色,这些统统被塞进了电影里。
也许你会说,聊死亡就好好聊,为什么要从小小的个人选择,牵扯到这么多宏观表达。
因为借着这些宏大议题的壳子,《隔壁房间》正视了宏大与渺小在死身上的同一性。
它是如此公平,任何事物最终都逃不过这统一的结局。
到最后,也只能是希求一个互相理解。
就像电影里借助玛莎之死辐射的其他议题,无论是气候危机,战争创伤还是亲子关系。
说得再多也没有意义,因为总是存在个体的困境,让试图解决这些的努力变成无用功。
于是只能从个体入手,消解了宏大意义之后,转而关心能不能从自己的选择中获得安宁。
但,这也正是孤独的来源。
玛莎请求英格丽住进隔壁房间,是因为她虽然面对过无数战争。
但她依然恐惧孤零零地死去。
而英格丽呢?
从表面接受,到逐渐理解,再到最终认同。
她是玛莎计划的全程参与者,也是那个最孤独的“活下来的那个”。
甚至是米切尔,那个一直活在玛莎口中,直到最后十分钟才正式登场的,她的女儿。
米切尔自始至终都在向玛莎索要她失去的父亲。
面对生母的死亡,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己这么多年对母亲的疏远,是不是一个错误。
到最后,她也没有因为母亲的离世而原谅她。
只是,在与英格丽的交谈中,稍稍地理解了一点玛莎的选择。
是的,《隔壁房间》没有试图去美化什么。
衰老还是衰老。
死亡也依旧是死亡。
疾病给人带来的伤痛,和战争给人带来的创伤一样。
都不留情面地侵入人的正常生活,并将他们折磨得形销骨立。
死亡也并不能成为他人原谅自己的理由,或是逃避责任的借口。
但,在这些之下,是人们即使孤独,却仍然在努力构建联合体的努力。
为了消解恐惧,请朋友到住处的隔壁房间守候自己。
却在真的离开时,故意选择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一个人优雅地离世。
而选择活下去的人,也得继续怀着巨大的勇气,和朋友之间散发的善意与支持,继续在这场已经能预见到结尾的悲剧中走下去。
用来对抗死亡恐惧的,除了固执的自我认同,还有来自邻人那松散的善意和互助。
活在拥有什么的喜悦中,总好过踌躇在会失去什么的悲伤里。
这是《隔壁房间》给出的答案。
死亡是每个人的终极命题,孤独也是。
也许我们未必能够真正认同对方的选择,但至少,在能够触碰到对方的当下,保持一份理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