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女生遭“群聊围猎”致抑郁:1.96亿未成年网民的隐秘角落
来源:央视网
-2025-
04/23
10:24
2023年的一个夏日午后,北京回龙观医院心理治疗师安静见到了因为遭受网暴而抑郁的阿沐。
在安静的印象中,阿沐是一个腼腆内向的初中女生,说话轻声细语,有点“夹子音”。也正是这一点,班上不少女生都不喜欢阿沐,认为她很装,于是专门建了一个没有阿沐的聊天群,常常在群里说她的坏话,阿沐却并不知情。
“有天不知道阿沐怎么惹到了几个女生,有人就把阿沐专门拉进群,轮番对她进行言语羞辱,骂完又把阿沐踢出去了。”线下的排挤,加之网络上的欺凌,让阿沐异常痛苦,情绪低落,多次想自杀,最终被诊断为抑郁症。
阿沐的经历并不是个例。作为北京回龙观医院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干预部主任,安静明显感觉到,近年来因为网络暴力而患有心理疾病的孩子越来越多,“前几年,每年遇到不超过十例;现在每年会遇到二三十例。”
随着未成年人触网年龄日益下降,网络暴力正以更隐蔽、更低门槛的方式侵袭青少年群体。截至2023年,我国未成年网民规模已达到1.96亿人,未成年人互联网普及率达97.3%。同年,《未成年人网络权益保护及安全感满意度调查报告》显示,超过50%的受访未成年人表示在自己身边发生过网络暴力,30%以上的受访未成年人曾参与过网络暴力相关活动。
更令人心惊的是,低龄施暴者往往熟练运用“人肉搜索”“开盒”“AI换脸”等“武器”,甚至以“不在国内,不怕报警”挑衅法律。一言不合就“网暴”,一些青少年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年轻的网暴者
被持续网暴几个月后,博主“川烈”终于尝试报警。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经警方调查,3个主谋中,有两人都是未成年人。
川烈是一名拥有几百万粉丝的网络反诈博主,日常发布一些揭秘网络“黑灰产”、网络反诈类的视频。2023年初,他开始持续遭受大规模的“开盒”网暴。最初,是有陌生人加他微信账号,并发来他和家人的身份信息、手机号码等,川烈向平台举报后没有多作理会。
对方并未就此停手,当年8月,对方将上述信息直接公布在了网上,还在外网创建人物频道并置顶,并扬言“已挖出32名亲人信息,后续会继续深挖”。
此后,川烈和家人经常收到骚扰电话及短信轰炸、被P图侮辱、个人信息在网上被大面积传播、发布的多个视频被“举报”下架……川烈认为,这一切行为的目的,是“开盒”者要吸引更多人“做生意”卖资料,而自己是反“黑灰产”的博主,“开盒”自己能被用来充当“门面”。
让川烈颇感无奈的是,在他报警后,警方按照寻衅滋事处理,而由于其中两位主谋未满16周岁,警方只对其进行了批评教育。
“如今施暴者年龄下限越来越低,12-14岁未成年人参与网暴的比例逐年上升,甚至成为饭圈‘控评’‘挂人’的主力群体。”据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陕西省律师协会监事长方燕介绍,目前网暴低龄化趋势日益明显。
同为博主的“小岛”对此也有切身感受。今年年初的一天中午,她突然收到几十条短信,还接到多个陌生电话,有的接通后就挂掉,有的说“不好意思,打错了”。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开盒”了。惊慌之下,她连忙修改了社交平台的个人信息,并隐藏了已发布的内容。让小岛记忆深刻的是,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大多稚嫩,一听就是未成年人。
方燕还注意到,未成年人的网暴往往是群体性的,比如“饭圈互撕”“网络厕所文化”“网课爆破”等等,具有较强的协作能力和煽动性;而且施暴者能够熟练利用境外黑产工具获取隐私信息,对网络技术的了解可能比成人还多。
据川烈介绍,一些不法分子将各种渠道泄露的个人信息,存储在多个能供人随时查询的数据库中,这些库被称为“社工库”:只要拥有被“开盒”者的社交账号,便可以获得其手机号,进而查到身份证号码、照片、户籍信息等等。这已经发展成一门“生意”,低至几十元就能让一个网名背后的人“见光社死”。
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律师陈强对此也印象深刻。不久前,陈强在办理一个初中生劳动争议案件时,发现这个孩子在和包工头有纠纷时,没有想到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而是在暗网购买了包工头的身份信息,并购买了对他的短信和电话轰炸服务。
“还有个小孩,我看到他手机上安装了很多vpn软件,甚至家长都不知道这些软件是做什么用的。我问他为什么要‘开盒’包工头,他说‘这些太简单了,很容易弄’。”陈强分享道。
追责难题
和网络欺凌的“便捷”相比,对未成年人网暴者的法律追责却显得有些困难。
事实上,据陈强介绍,针对网络暴力问题,现有的法律法规在民事侵权、违反治安管理、刑事犯罪、专门矫治教育等多个层面均有具体规定,并非无法可依。
首先,刑事责任方面,网络暴力和“开盒”行为可能构成《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中规定的“侮辱罪”“诽谤罪”“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等,这类犯罪的刑事责任年龄为16周岁。
其次,行政责任方面,如果违法行为人年满十四周岁,针对“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散布他人隐私”等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的行为,则可以对其进行治安处罚。
不过,考虑到未成年人特殊的年龄特点,法律整体上秉持谦抑性态度,以及“教育为主,惩罚为辅”原则。若欺凌情节轻微,一般采取学校规制、监护人教育的方式予以约束;若欺凌情节严重,才会考量治安管理行政处罚或在刑事领域中定罪量刑。“因此有些未成年人认为自己即便实施了违法犯罪活动,也有未成年的身份兜底,法律拿自己没办法。”陈强说道。
另外,针对上述的侵权行为,被侵权人也可以通过民事诉讼来向对方主张民事侵权责任,包括停止侵害,赔偿损失,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等。若未成年人无能力承担,则由其监护人代为履行。而方燕表示,实践中父母常以“孩子账号系冒用”抗辩,法院因无法证明账号实际使用者而驳回起诉。
陈强也观察到,在未成年人网暴犯罪的追责中,常常存在举证难的问题。当网暴发生在QQ、微信等私人聊天平台时,被害人多数为在校学生,证据保存意识不足,可能因害怕聊天记录泄露而自行删除数据、损毁手机;也有学校因有损学校形象而要求解散群聊和删除信息的情况,造成侦查取证过程中关键证据不足。
而当网暴发生在社交媒体平台,虽然参与人数多,流量大,但平台上发布的文字、图片、语音、视频等多是通过“盖楼”的方式积攒起来的,这些记录非常容易因为删帖等方式被销毁,保存的方式多为部分截图,操作不便且作为证据具有片面性,大多数受害者并没有第一时间保存和固定证据,事后维权时也常常卡在取证这一步。
安静还发现,不少网暴被害人难以及时采取举报、报警、向亲友求助等措施。“有些孩子是怕说出来丢人或被报复;有些是家长不重视,认为是小孩子闹着玩;还有些是学校为了息事宁人封锁消息。一旦被害方隐忍,施暴方就愈发变本加厉。”
惩戒为辅,预防为主
针对未成年人网暴的追责困难,方燕认为现行法律存在一定滞后性,需要进一步完善,明确未成年人隐私侵犯、煽动暴力等行为的法律责任。不过她强调,治理网暴低龄化问题,法律只是兜底,想要根治仍应以“惩戒为辅,预防为主”,从家长、学校、平台等多维度共同发力。
“未成年人前额叶皮层发育还不成熟,导致冲动控制能力弱,容易因一时冲动参与网暴,且攻击性言论往往更为极端。”安静介绍,未成年人的生理特征让他们容易盲从、模仿,“看到别人这么做,觉得我也要这么做才合群。”加之高强度的学习压力,导致未成年人容易通过网络发泄压力,在匿名的保护下,把网暴当作一种炫耀和报复。
这背后,有家庭与学校教育的缺失,以及平台的失职。安静曾经遇到过这么一个孩子,“妈妈经常言语讽刺挖苦孩子,想通过这样的方法激励孩子变得更优秀,爸爸生气的时候会动手打孩子,因此孩子也模仿家长的行为,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在网上排挤孤立其他同学,或者讽刺嘲笑其他同学。”
方燕发现,网暴者往往和父母关系疏离。“家长对孩子的关爱、认可不足,让孩子们在生活中感到被忽视,从而将网暴视为‘社交资本’,获得认同感。”而且,家长的管教,缺乏对网络素养和法治意识的培养,大多还停留在“别玩手机”的层面。
学校教育同样存在疏漏。“一些老师对网暴行为不重视,没能及时发现、及时纠正。不仅没有专门的网络媒体素养课程,有时候还存在学校和公安部门权责不清的情况。学校认为网暴涉及违法犯罪,该公安部门管;公安认为这是在学校内发生的,该学校教育。”陈强解释道。
当然,部分平台也缺少有效监管。陈强表示,尽管大多数平台都推出了未成年人模式,但内容偏低幼,体验感差,加之身份认证不严格,实际使用率并不高。方燕认为,部分平台出于逐利,通过“玩梗”“争议话题”吸引流量,间接助长攻击性言论,暴力内容因引发高关注度而被优先推荐;在网暴发酵过程中,平台缺乏及时有效的干预和截断机制,导致暴力内容扩散。
因此,要想真正治理未成年人网暴,需要家庭、学校、平台、机关共同协作。
“家长是孩子成长的第一责任人。因此,家长应该和孩子多沟通,了解孩子的上网动态,提高他们的网络安全意识。”方燕认为,更重要的,是家长要以身作则,通过制定网络使用规则,包括上网时间、浏览内容、社交行为等等,避免自己和孩子沉迷网络。
学校应当将网络素养教育纳入课程体系,培养未成年人的媒介素养和法律意识,例如开设网络安全课程、组织案例分析等。对于施暴者,学校应按照校规校纪严格处理,而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对于平台,能做的事同样很多。方燕建议,一是优化青少年模式,确保青少年模式真正发挥作用;二是加强内容审核与处理,对争议性话题和攻击性言论进行严格审核,利用AI技术及时发现并处理网暴行为;三是优化算法推荐机制,减少对争议性内容的推送,优先推荐积极健康的内容;最后是完善举报机制,简化流程,降低举证难度,保护受害者权益。
“这个时代,不让孩子上网已经不现实,关键仍在于引导。”方燕说道。
(应受访者要求,小岛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