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渡》和《雁回时》,隔了二十年
作者|谢明宏
编辑|李春晖
复古还是维新,这是个问题。
随着“长剧短剧化”的大规模普及,群众逐渐品出其重口味下的芜杂味,不似初见《墨雨云间》时惊艳。可真要看传统长剧,又似乎太平、太淡,人设也欠时髦。真正的爆款就像学霸,反而参考性不大。而在长剧“中等生”身上,我们能看到更明显的模式印记,优缺点一体两面,观众各有欣赏与腹诽。
一方面,长剧学会了“拼好剧”和“cut风”,多情节、快节奏确实能拯救不少内容瑕疵,挽回观众所剩无几的耐心。年初的《五福临门》,是于正的“长剧短剧化”答卷,把几个女儿女婿凑一起,总有一款勾住你。
刚完播的《雁回时》更进一层。陈都灵饰演的庄寒雁,身上的时髦人设一个顶五个,剧情也是高潮迭起,果然以黑马之姿实现热播。遗憾则是,虽然能一直带动观众情绪,却也留下了遍地待填的坑。叔叔婶婶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倒着飘的雪花是不是以寒雁视角在说谎……
这固然可以嗔怪平台压缩集数,东剪西裁失去了故事的完整性。但也确是长剧短剧化的普遍问题——既获得了短剧的节奏、爽感,也继承了那种逻辑混乱、不经细想。一不小心,剧集就变成了高潮和高潮的粗糙焊接,一路顾头不顾腚地快马扬鞭。
正在此时,刚播出的《无忧渡》又唤醒了鲜明的对照感。市面上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慢条斯理讲故事的古偶了。积压剧是一个原因,年过六十、拍过大量上古偶像剧的香港导演林玉芬也是其“古典感”的一大来源。那滋味,简直能一路追溯到《仙剑3》和《聊斋奇女子》。
女主是成长型的闺秀小白花,没半点“大女主”的影子。男主国超原声充满山东方言的性缩力,扎个丸子头就出来捉妖了。看了十集,他俩还不太熟。这要放《雁回时》,都够陈都灵刺杀三回辛云来了。
面对这种充满古典主义的设定和不紧不慢的叙事节奏,不得不感慨闻一多所说的“从一种变态到另一种变态往往是个极短的距离”。《无忧渡》和《雁回时》各自代表的剧集流派,中间悬隔着二十年的时间长河。如今前后脚播出,也让我们看清观众的多重需求和模式的并无优劣。
鱼的两种状态
如果把主角比作鱼,那么《雁回时》是那种“鲤鱼跃龙门”的激越,《无忧渡》则是“空游无所依”的淡定。两者的叙事节奏和创作者旨趣,真乃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库尔德利认为“意义的世界与传播基础设施深度绑定”,在深度媒介化的时代背景下,不妨把剧集的“单集信息含量”看作其所处时代媒介速率的指针。二十年前,电视台没有倍速播放,那会儿的观众也不期待剧集能够始终以强情绪驱动。
因此,当年的剧总能不慌不忙地讲故事,有时男女主插科打诨的桥段过多,甚至让人感觉在看密度更低的情景喜剧。而现在,就连以快著称的短视频也有加速功能。同质化的内容甚至会让硬糖君看短剧时都开倍速。观众对长视频内容的耐心,可以说是历史周期内的最低点。
《无忧渡》却像早期唐人剧。宋祖儿饰演的段半夏要找消失的爹,任嘉伦饰演的久宣夜是个到处接单的捉妖人。这剧本放今天恐怕都不好立项,总要给男女主多加些情感羁绊吧?最好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而主演若有些分量,还要增加各自高光戏份。于是彼此独美,都拥有了大段政治正确的独白。
但在《无忧渡》里,宋祖儿和任嘉伦完全没有强烈的情感交互,甚至硬糖君感觉他俩像缺乏默契的甲乙方。祖儿有点讨好国超,害怕他突然撂挑子不帮自己找爹了。国超有种淡淡的死感,好像捉妖这件事只是混饭吃,完全没有少年意气和使命召唤。
剧集采用单元化结构叙事,开篇“人面枭”有些虎头蛇尾。像《聊斋志异》或六朝志怪里的超短篇,气氛是烘托到位了,结果只是吓你一下,留下悬而未决的尾巴。第二章“哈妮克孜演绎琵琶女一生”渐入佳境,但节奏舒缓,足足用了六集,这放《西游记》里得是多大的妖怪!
两相对比,《雁回时》就是典型的当下风格。陈都灵仅用两集就摸清了家里人的忠奸秉性,为日后宅斗打下坚实基础。
相比《无忧渡》的低任务感、我们或可称为剧集的“自然主义”,《雁回时》要求主角每一步行动都具有明确的目标和情绪。陈都灵拜访辛云来,是为了假传消息找到关键人物尸体。帮寂寞寡妇和年下书生私奔,是为了让寡妇的爹撤销对贵妃的指控,好让贵妃成为复仇臂助。
这种目的性过于昭彰的叙事,把剧集当作了游戏地图。但节奏是引人入胜了,却也积压了不胜枚举的bug,随手制造着逻辑和人设的不自洽。
女主昨天帮人和离,今天助人私奔,好像一个不停解锁任务捡装备的游戏玩家。而为了烘托女主复仇之路的艰辛,吕秀才就成了“超级难杀坏老头儿”。他这么足智多谋,当啥太监义子啊,完全可以取而代之。
二十年前,国剧怎么恋爱
“我告诉你,是这贱种流氓咎由自取的。”“那你要不要让我刺一剑试试看呐?”“你不是没事还好好坐在这里吃饭吗?”“我告诉你,多亏了我灵儿,我才活过来的。”“那谁怕谁呀!”
《仙剑奇侠传》中李逍遥和林月如的这段斗嘴,完全展现了二十年前国剧的恋爱模式——在细水长流的相处里缓缓生情,甚至误以为是讨厌对方,情根深种而不自知。
《无忧渡》也是如此,直到第10集宋祖儿说要给任嘉伦染头发,才感觉两人稍微消除了陌生感。其情感是暧昧晦涩的,祖儿是已有婚约的大户人家女儿,一方面觉得自己不该多想,一方面也觉得嘉伦对她挺好。嘉伦是落魄捉妖人,因为背负着杀害全家的冤屈,所以有点自我隔离。但他总在第一时间保护祖儿,从未因为对方“拖欠费用”而有所迟疑。
总体来看,《无忧渡》以及它所代表的传统古偶长剧,其情感线塑造是具有少男少女感的青苹果味。通过长时间相处和患难与共,李逍遥从一个混子变成了侠客,张子游明确了自己爱的是鲤鱼精小莲而非大小姐牡丹。人物既在成长中收获爱情,也在爱情里收获成长。
《雁回时》则是典型的新派古偶,爱情已居于末席,职场、宅斗、复仇等要素都跑到爱情头上作威作福。别管什么爱不爱的,先在波谲云诡的环境里活着再说。在陈都灵和辛云来的对手戏里,完全没有对好看异性的欣赏,只有对脑力博弈获胜的渴望。
可以说,《雁回时》的爱情叙事具有熟龄社会的“重利轻情”,不再有生涩的青苹果味,大家都是一肚子坏水的烂梨。这里的“利”不仅指利益还包含利害关系,选择在一起是双方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年化收益综合汇算”。如此,便不难理解傅云夕求婚的那一句“你做我的妻子,我做你的谋士”。
硬糖君说《无忧渡》有些“自然主义”,双方的个性和过去是一点点解锁的,接近真实世界我们去接触一个陌生人。一开始宋祖儿听说嘉伦是个杀人犯,后来才知道是被妖怪报复。嘉伦起初以为祖儿是娇滴滴的小姐,打斗中才知道人家“遇到危险知躲藏,有勇有谋真巾帼”,并非让男主为护她而吐血的坏女人。
《雁回时》则是“明牌斗地主”,虽然各种曲折有待挖掘,但双方的个性和任务很早就明白亮给对方和观众,更像游戏和网文。陈都灵要杀爹,要成为第一贵女。傅云夕前妻死了留有一女,要追查阉党、要找人托孤。《无忧渡》如果是少男少女自由恋爱的话,《雁回时》就是熟男熟女带娃相亲。
极致人设与圆形人物
有人吐槽《无忧渡》节奏慢的同时,也有人感慨其人物塑造的丰满。“粗布麻衣,皮肤还涂黑了,背着把黑黑旧旧的剑,内娱很久没这样的男主了”、“终于像个古代小姐了,不是疯疯癫癫古灵精怪得像个现代人”。
快节奏下必然手眼通天,唯有放缓才能展现人物的多维个性。在主角塑造上,《无忧渡》起手是没有捏好五官的泥人,《雁回时》是已经设定好各种任务的具身智能。宋祖儿告诉大家父亲没死被妖怪抓走了,家人不信她只能委屈大哭。放到陈都灵身上,分分钟拿出父亲被拐录像打大家的脸,神情更是充满冷傲和睥睨。
除了主角的全能与极致,短剧的另一特色是将反派塑造成比较单薄的坏人,依靠反派的不断作恶,来带动情绪和推动剧情,《雁回时》也具有这种特征。《无忧渡》则给了反派乃至小角色更多圆形设定,谈爱的戏份甚至超过男女主。在配角小妖们爱得死去活来时,懵懂的祖儿和嘉伦甚至有些像“旁观者”。他们在以志怪小说作者的视角,去亲历去见证魑魅精怪的情感生活。
人面枭喜欢吃黄喉,遇见祖儿哥哥却愿意从良。好多集后祖儿哥哥还没忘记妖怪老婆,感慨要是早点遇见对方会不会阻止其作恶,这是一个“坏女人变好但为时已晚”的都市寓言。
哈妮克孜是个有容貌焦虑的舞姬,常年服食镜妖通过他人性命置换的“碧玉梨”。但在窒息的关系里,她又爱上了多情公子,想要逃离。这是关于“爱情和背叛,年轻和衰老”的警世通言。
上一次见到那么多的多情妖怪,还是在《仙剑》系列。哈妮克孜质问镜妖“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好像《画皮》里周迅嘲讽杨幂“你有过人的体温吗,有过心跳吗”;她说自己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除了他,完全就是《小李飞刀》里林仙儿的“谁都可以,只阿飞不可以”。这年头,也只能在妖怪身上回味一下古典主义恋爱脑。
除了小角色的高光,中式怪诞美学依旧有其巨大的呈现空间。《无忧渡》里山妖娶亲的段落,一是让人想起徐克《倩女幽魂》系列的风格,二是梦回《新僵尸先生》里红白撞煞的经典画面。春天五个哈妮克孜集体复仇,几千个梨子从四面八方包围你,也算不落窠臼让人眼前一新了。
都是2025年播出的剧,《无忧渡》和《雁回时》这两部“古偶中等生”却像是隔了20年。然而它们都有可圈可点之处,都有观众真诚的赞美和善意的批评。趣味无争辩,一边倒的跟风才让观众腻味,强制性的改变才让创作者痛苦。市场可以接受多种风格,而时尚是个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