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熵论核（十-十一）核神秘主义与核崇拜

注：原文发布于2021年的知乎

我认为核武器与人类社会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核神秘主义”的地步，正在走向核崇拜。

核神秘主义是我编的一个词，我先解释一下背景。

核武器体系对于人类社会来说有以下几个主要特点。一是高度威慑性，二是高度保密性，三是长期受高度重视，四是长期不使用，连核实验都没有，五是体系高度专业化。

在这几个特点共同作用之下，时间长了核力量对于几乎所有社会阶层来说都变成极为神秘了。这个所谓的几乎所有阶层也包括了掌握核武器使用权力的政治最高层，甚至包括规划核武器具体使用方式的军队高层。核神秘主义认为（持续低熵认为），对于可能发出使用核武器指令的大国军政领导人而言，下面的事情任何一件都是具有较高不确定性的：

1，本方的核军事体系的状态。

2，本方的核战执行流程的可靠性。

3，本方的核战博弈策略。

注意，我说的都是本方的情况。如果对本方情况都难以知晓，对主要对手的情况就更加难以知晓。

当然我知道很多专业或半专业的人士会跳出来说情况不是这样的，这个核体系其实还是有很多专业人士在研究的，从核技术到核战备状态到核博弈策略都有很专业的说法，等等。我不怀疑专业人士有基于专业素养做出的专业判断，但问题是政治决策层不是专业人士，甚至军队高层当中有很多也不是核武使用方面的专业人士。而决策者又会怎样看待高度保密背景下的专业人士？

不妨设身处地换到大国领导人的角度想一想。常规武器系统的保密性比核武系统要低得多，对不对？使用起来的风险也比核武要低得多，对不对？而且常规武器是经常被使用的。但就在这种情况下，使用常规武器的作战都有很多出人意料的方面，常规武器的军备竞赛方面都有很多让人大跌眼镜的时候。别的不说，冷战后美国的国防部门在估计中国常规军力发展方面做出了多少误判？这些可都是专业人士做出的判断哦。如果连公开性比核武要高得多的常规体系都能有这么严重的多次的误判，核体系方面的判断又如何让人信服？

哪怕是本国的核武体系，过去近三十年内从来没有点过一次，目前能引爆的核弹究竟有多少？有几个专家敢打保票？而且由于保密性，所谓的专家有几个有资格去探查实际的核弹？同样由于保密性，能探查核弹起爆性能的有几个能探查预警系统机密，有几个能探查核战时通信系统机密，有几个掌握核战时避难地堡的当前状态并能确保N年前的地堡能顶住现在的武器，等等等等。就算是信息可靠，只掌握一方面信息是远远不够的。是不是存在几个（甚至一个）“核战总架构师”整合各种信息呢？这种人可能存在吗?
就算存在，你作为核决策者敢信任他吗？他的权威性如何确认呢？

还有，专业人士经常津津乐道的就是所谓的核博弈中有各种反直觉的但是在他们看来是正确的博弈逻辑。但问题是掌握核武使用权力的政客，有几个是获得核权力前就在反直觉核武体系训练过的？然后你指望一个年纪很大思维模式已经定型的人，把身家性命和民族前途交付给你们这帮非常小众的几乎没有实践案例支持的理论圈子人指定的对策？

就算领导人声称接受了专业人士博弈策略，专业人士敢相信关键时候领导人就会贯彻策略吗？领导人自己相信吗？

就算是某些领导人上台之后，本着高度负责的态度，对核武体系的方方面面进行了彻底的检查，学习，分析和自我训练，你的主要对手也会这样做吗？你怎样对他的决策建模呢？靠他平时的行为推断吗？可是核决策本来就是极端情况而平时行为是常态表现啊。恐怕连你的对手自己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怎么决策吧？

就算你全力完成核领导力训练，实际上也只是学到了屠龙之技，因为可预见将来使用的可能性很低。四五年甚至更久不用的话，又有多少信息要过时？而这种高保密的高强度的核战准备性训练是最高领导层能够代代相传有效推行的吗？也许有的国家可以，但看起来某个核大国由于体制问题很难做到。

而这还只是涉及核战的直接指挥链上的人物。一个很麻烦的事情是，至少在美国，由于中枢日常集权不够，直接指挥链和平时的顶层分权制衡有巨大冲突性。固然冷战时美国人决定让渡权力给直接指挥链，但冷战结束很多年了。曾经的让渡是两次大战洗礼后的人的选择，是在美国顶层基本上都有很稳的建制派履历的背景下的选择，是核武出现不久，核试验频繁，核爆破坏力眼见着急剧上升的背景下的选择。这些背景都已经不存在了。上述的冲突性和人类自古以来就有的“想干突破性大事的关键时刻要控制军队并不容易”这个问题又会交织，进一步增加了核战发起与否及发起流程的难以预测性。最近出现的美国政界要人抢夺川普核控制权和军界要人架空川普核控制权就是例子。

至于说美国之外其他核大国的情况，连写点什么都很难。不是怕政治敏感，而是其神秘度更高。

有鉴于上面所说的一系列理由，我倾向于相信，即使对政军的最高层而言，己方和敌方的核体系都是被层层迷雾所包围。

下面我引用下面我之前写的一篇键政文，它专门用一个案例来说明核神秘主义。这是一个有些极端的案例，但我觉得它能很好说明我的意思。有人在知乎上问：“如果五常核武全部失灵（指维护时没有任何反馈），但是只有本国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的回答是：

短期内什么事也没有，长期的话可以慢慢弥补。最终很可能什么事也没有。

即使走漏消息也无妨，因为主要竞争方领导人无法以此作为决策基础。

例如如果美国核武失效而且“收到”俄罗斯核武失效的消息，美国领导人既不敢相信它而趁机利用美国常规军力优势干大事（万一信息不对美国恐怕就亡国了），也不能去和俄罗斯深入彻底交流核信息以确认情报。

哪怕美国核武没失效，博弈局面也是如此。事实上此时俄国武器全部失效的情报具有极低可信度（你是最高领导人你会信吗？）。

总之，美国只能维持现状。

更进一步，即时收到下面人的情报说本国核武全部失效，最高领导人也很难接受这一信息（哪怕是事实）。几乎可以肯定，他将对军方产生极大的猜疑，怀疑军方故意搞他，或者有什么他自己连想象一下都很困难的超级阴谋。而且这种猜疑对每一级脱离一线的高层都成立，他们相互之间又会形成巨大的猜疑网。唯一的解脱之道就是重启核实验，制造一批新的能炸的核武，然后让旧的退役。至于旧的到底是不是真的都不行了，高层其实会持一种政治性的“不可知论”（实为不敢知论）。大家对旧的只会少量测试几个以下定全面更新的决心（而且可能是借核实验的机会去真炸），全面确定是否都失效很可能是谁也不敢干的。

核武器具有三大特点：1. 军事界的终极武器，2. 人类文明的终极图腾，3.大国政治体系的终极黑箱。分析要从这三点出发。

引用完毕。

在核神秘主义长期维持的情况下，我认为人类不可避免会走向带有相当程度盲目性的核崇拜。使用这词的目的是强调“核崇拜”中的非理性因素。认真考察当前核战体系的情况后认为不能打核战是一回事，但一听到和核大国（甚至并非核大国的核国家）主动打核战就“闻核色变”就潜意识里极端抗拒连分析都不想看则是另一回事。后者就是脑子里有“核崇拜”的表现。

注意，上一自然段里我说的是“主动使用”而不是对方使用后反击。再注意，我说的是实际上下命令主动使用而不是威胁主动使用（这两者有巨大区别）。

我虽然绝大多数情况下也反对主动对核国家使用核武，但我在这件事上没有思想钢印，反对这么做的是我的理智而不是潜意识。而我怀疑很多要人在这件事上有思想钢印。有钢印的就是核崇拜者。

除了核神秘，从大势上看，三件历史大事也会极大加深人类的核崇拜。

第一件大事就是核武诞生之后被公认为有效遏制了大国之间大战的再次发生，遏制的时间越长则核崇拜的程度就越高。

第二，苏联解体了也没有使用核武器。

第三，有很大可能中国将来要成为实力远超美国的老大，而在这个过程中，美国极不情愿痛苦不堪但也不会使用核武器并且不会和中国爆发战争。

核崇拜本身是有很大好处的，有力捍卫了和平嘛。但是我隐隐地觉得，当核崇拜的时间长到一定程度，尤其是其盲目程度强到一定程度之后，核神秘主义与核崇拜本身就可能就酝酿着重大的危机。至于危机如何展开，说实话我也很难预测，因为危机展开的方式难以预测这件事也是核神秘主义的一部分。

最后总结一下，我认为核威慑有三个层面：核毁伤，核神秘，核崇拜。核毁伤的基础是理性的，核崇拜是非理性的，而核神秘是介于二者之间的灰色地带。这也对应于我上面说到过的核武器三大“终极”特点：1.
军事界的终极武器（对应核毁伤），2. 人类文明的终极图腾（对应核崇拜），3.大国政治体系的终极黑箱（对应核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