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集体大罢工,韩国人被搞惨了

南风窗2024年06月21日 16:01:45 来自广东省4人参与3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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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贺一

6月18日,首尔大学医院小儿胸腔和心血管外科的教授,郭在坤,要求他的患者及家属们保持耐心——他和他的同僚,正面对“生死攸关的问题”。

在一封面向患者的公开信中,他说,他们已经尽了一切努力来阻止医疗危机,但政府却像鹦鹉一样,不断重申同样的信息,诋毁医生,说他们是为了利益而发动争夺战。

他请求患者稍安勿躁,“当一件事情出现问题,尤其是生死攸关的问题,需要有人站出来说话。”

郭在坤和他的同事们,正在首尔大学的校园里举行示威。此前一天,他们集体宣布无限期停诊。

韩国长达数月的医生抗议,在这一天迎来了高潮——各地大小医院,纷纷传出停诊,首尔也聚集了上万名医生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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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4年6月18日,韩国首尔,韩国医师协会发起集体停诊行动

医生们显然不打算罢休。事后,韩国最大社区医生游说团体威胁说,如果政府不重新考虑扩招名额,社区医生将在6月27日举行无限期罢工。

争端起于今年2月,韩总统尹锡悦宣布,2025年高考开始,医学院招生名额将从3058名增加至5058名,以应对人口老龄化背景下的医生短缺问题。

对此,韩国医疗界一直反应强烈。此后,已有约1.2万名实习和住院医生递交辞呈、罢诊离岗,八千余名医学生提交有效休学申请。如今,罢诊行动还加上了更多的专科医生、教授级别的资深医生。不出意外,韩国的医疗系统再次遭受重创。

韩国政府也毫不退让,尹锡悦措辞激烈,称政府别无选择,只能严格公正地处理背叛患者的非法行为。韩国总理韩德洙则拿患者打起了感情牌:“患者们流着泪央求不要全面罢工,但医疗界没有改变决定。”

患者的健康与恐惧,早已成为医生团体与韩国政府迫使对方低头的砝码。在这场对峙中,濒临极限的,不只是已经极度受损的医疗系统。

停诊大混乱

18日,首尔大学医院。一位84岁的患者来做超声波检查,但她发现预约取消了,也没有新的排期。

首尔大学下设四家附属医院,共有967名教授,其中529名已经宣布无限期停诊。

另一边,社区医院的医生们也没闲着。6月18日,各地医生举行了为期一天的罢工,上万医生在首尔举行了集会,其中不少人也加入了无限期停诊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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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4年6月18日,韩国首尔,韩国医师协会发起集体停诊行动

在首尔南部的瑞草区,一位 33岁的金姓患者,因突发性耳聋,前往当地的耳鼻喉科诊所,却吃惊地发现,诊所并没有营业。他说,“麻烦大了,我被告知要抓住治疗的‘黄金时间’,如果不及时治疗,我可能会永久失去听力。”

而在水原市的某个密集住宅区,一间平时繁忙的儿科诊所也停了诊,入口处张贴的告示上写着:“医院因内部情况关闭,不便之处,敬请原谅。”

龙仁市的另一个住宅区,四家儿科诊所已有三家关闭,仍在营业的诊所里,十几名病人在排队等候。

当地一位居民告诉韩联社:“我听说过很多关于医政冲突的事情,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受到如此直接的影响。”

“我对政府和医疗部门将问题恶化到这种程度感到非常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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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4年6月18日,韩国首尔,一家乡村医院贴出了当天停诊的告示

据卫生部门的数据, 6月18日这天,全韩36371家社区诊所(不包括牙科和东方医学诊所),只有4%提交了停诊报告。目前,这次运动波及面有多大,暂时还不得而知。

这次集体行动早有预告。本月9日,韩国最大医生团体,韩国医疗协会就称,不满政府的医学生扩招政策,将在9天后举行全面停诊,据称14万会员中有1/3对此表示支持。

医协是个不好惹的硬角色。这是韩国最大的医生职业组织,在行业内拥有难以比肩的影响力,以及强大的动员能力。在医疗界与韩国政府的历次对峙中,这一组织几乎从未缺席。

要换取医生们的让步并不容易。北京外国语大学亚洲学院副教授周晓蕾告诉南风窗记者,教授提出的复诊条件之一是“全面取消对实习和住院医生的行政处分”。其中“取消”两字极其讲究,不用“撤销”二字,是因为他们主张先前出台的行政命令本身就不合法。这无疑会让尹锡悦感到更加气愤。

从目前来看,要想让这场已持续四个月的拉锯战走向一个终点,并不容易。

漫长的拉扯

扩招计划的拉扯,从今年2月就开始了。

这是尹锡悦政府医改政策的一部分。在他看来,韩国人均医生少于大多数发达国家,因此,坚决要扩招,要赶在明年高考前,提高2000个医学生名额。

医生们的观点是,这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也无法解决医疗系统的问题。正如林贤泽所说,长期以来,政府一直忽视儿科和其他重要领域医生所承受的艰苦工作和低薪待遇。对医生来说,这才是根本问题。

两边互不让步。尹锡悦甚至放话,“医疗界斗不过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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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总统尹锡悦18日在国务会议上再次对医师协会提出的要求明确予以拒绝,并警告说会对抛弃患者的非法行为进行严肃处理

而冲在斗争最前线的,是医生行业最底层的群体——实习医生和住院医师。二月至今,已经有1.2万名实习和住院医生以辞职的方式,罢工、罢诊或是离岗。此外,还有八千余名医学生,也提交了休学申请。

这个群体,一直是医疗系统的主力军,根据韩国保健福祉部提供的数据,在首尔五大医院中,他们差不多占到医生总数的39%。

在一线,这些人几乎全都处于过劳工作。

根据韩国实习医生协会提供的数据,韩国的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普遍实行 36小时轮班制,每周工作时间常常超过100小时,这已大大超过韩国现行劳动法规定的上限——每周52小时。而在美国,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 60小时的住院医生比例达到50%。

除了“踏实肯干”,他们的平均薪资还不到专科医师的三分之一。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大型医院倾向于雇佣他们——便宜又好用,甚至不需要过多担忧他们的“劳工权益”,毕竟签的只是实习合同。

当民众抱怨韩国医生是医疗界卡特尔时,这些医生其实深感委屈,自己明明更像是个心酸的打工人。大概是工作境遇足够糟糕,他们也更愿意在罢工时冲在第一线。

又因为不受“劳动合同”的保护,他们不能加入工会,因而也不具备罢工的权利,策略只能是通过辞职进行“罢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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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醉风暴2》剧照

这个群体的巨大牺牲,在5月下旬换来了一个结果:韩国40所医学院提交的2025学年度招生4567人的计划获得通过,也就是说,扩招2000个名额的计划,政府只让步了500个。

如今,很多人已被迫成为了“无业游民”。有实习医生在网上抱怨称,妻子马上要生孩子了,但整个家庭都没有收入来源,只能靠以前的存款度日。

6月9日,当医协提前宣告全体罢诊,一些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就私下表达过疑虑。他们批评称,虽然医协言辞很强硬,但为罢工医生提供经济支援却显得相对消极。

与医协服务的主要群体不同,实习医生与住院医生们的筹码并不多。他们处境更加矛盾,一来对扩招感到愤怒,又不想一直被当枪使。

噩梦开始

实习医生和住院医师消失后,医院的混乱也就开始了。

很多教授和专科医生都不得不亲临一线,不光要处理清理治疗伤口、摘取导尿管这样的简单工作,还需要处理繁重的行政任务。在特殊时期,为避免医疗崩溃,韩国政府要求所有资深医师都必须亲自轮班急诊并支援院内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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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医生金师傅2》剧照

“我在实习时每周工作88个小时,现在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期”,一位医院教授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说道。据韩媒报道,在首尔大学医学院的522名教授中,目前有40.6%的人每周工作时间超过80小时。有年龄较大的教授,还表示有时忙起来会记不清现在是周几,“甚至连开抗癌药的日期都弄混了”。

当医生数量不够时,护士就被强推了上去,从事一些只有医生有权进行的医疗行为。据韩联社报道,一位护士无法拒绝工作,只得看油管视频学习做手术。

医院用看似体面的话语,呼吁护士们在非常时期全力支援以救治患者,但在补偿问题上,医院却模棱两可。

一位护士干部向《韩民族日报》抱怨道,当护士尝试争取“加班费”时,医院却直接威胁说,“不服从调度命令,就给我去休无薪假啊”。这也是为什么在医生罢工期间,很多韩国护士自嘲为“卫生纸劳工”,即用完即弃。

就这样,为了避免医疗体系崩溃,韩国政府强行让留守的医护人员以超负荷状态连轴转。虽然官方说大型医院还在正常运转,但严重的倦怠感已经在医院蔓延开来,各类意外也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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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智的医生生活》剧照

今年4月,一名50多岁患有急性心脏病的患者,因为被当地医院拒绝收治,不得不在路上奔波四个小时,转至蔚山接受手术,最终不幸离世。据家属透露,急救人员曾询问釜山15家医院是否可以接收该病人,但这些医院都以“没有医生”为由拒绝了。

这并非单一事件,韩国忠清北道一名2岁9个月大的女童溺水后,也因为辗转多家医院遭拒收,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对于想要来医院寻求专业服务的病人来说,这简直是个噩梦。

医改顽疾

韩国医改是块硬骨头。过去每位试图对医生群体下手的总统,都铩羽而归。

当一个野心家推进如此艰难的议程时,没人相信他抱有某种天真的政治理想。对于尹锡悦来说,也是同理。在国会选举前的两个月提出医改,政治意图十分鲜明。

2022年出任韩国总统以来,尹锡悦一直面临着“朝小野大”的被动局面——国会多数并非执政党国民力量党,而是在野党共同民主党。

这样一位“跛脚鸭”,不仅朝野处处受掣肘,民调也一落千丈。糟糕的经济政策,深陷夫人“迪奥包”受贿丑闻,搞得民怨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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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总统尹锡悦夫妇

当时国会选举在即,他需要找到一个短时间翻转局面的政治议题。长期以来“看病难”引发民怨的医疗系统,就是赢得深厚民意的好时机。

自提出医学生扩招计划后,尹锡悦的支持率一度攀升,连续2周在40%以上,此后虽有下降,但也一直保持在35%之上。

与此同时,在周晓蕾看来,尹锡悦政府作为保守派政府,在推进医改上同时获得了保守派媒体和进步派媒体的支持,这是之前同样想扩招的进步派文在寅没有享受到的支持力度。

压倒性的民意与舆论支持,是尹锡悦能对罢工医生保持强硬的底气和动力。

但在很多韩国人看来,韩国医疗的顽疾,绝非扩招可以解决。这也是为什么当韩国政府抓着医生数量少不放时,罢工的医生们却在谈论医疗政策和医生分配制度。

一方面,韩国的医生主要集中在首尔等大城市,光是首都圈就集中了韩国约38%的执业医师;另一方面,由于韩国医生之间的收入差距主要取决于就诊涵盖多少医保不覆盖的自费项目,像儿科、妇产科等医保涵盖面较广的科室,一直面临人才短缺的问题,而皮肤科、整形科等更加“有利可图”的科室,往往受到大量医生的青睐。

在他们看来,不改革医疗收费制度,不想办法完善地方医疗系统,强行增加医学生数量,很难将医生引导至“无利可图”的部门,以及没有发展前景的小地方医院。这只会进一步加剧恶性竞争,影响他们的“钱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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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4年6月17日,韩国首尔,参加集会的首尔大学医院医护人员

如今,医学院录取成绩居全韩之首,几乎很少有学生是出于职业理想考取医学院的,他们更多地是看重这一职业带来的特权——阶级跃升的可能性。

“通过教育形成阶级”这一方式,在相当程度上解释了韩国人的教育焦虑问题。其中,医生和律师,作为向精英跃升的代表,是韩国家庭养育下一代的标杆。

但自韩国前总统卢武铉开始推行法学院改革后,律师的光环逐渐消散,医生成为韩国唯一保住“稀缺”特质的精英阶级,在社会地位排序中独树一帜。

因此,当尹锡悦想要拿医生这一群体下手时,他也在掐灭平民阶层成为“人上人”的为数不多的可能性。在社会流动逐渐退化的当下,没人会对此轻易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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