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传满:“影子战争”与“人质安全”——以色列与伊朗冲突浅析

编者按 ·  2024.04.23

以色列、伊朗从“影子战争”走向扩大冲突的边缘,站在悬崖边上两国,是否会进一步外溢为两国全面冲突?为何以色列常常“先发制人”?美国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更大范围的中东战争是否可能爆发?本文从近期的以色列伊朗冲突谈起,对两国战略考量上面做出笔者的判断与分析。作者指出,此轮以色列与伊朗的袭击与报复事件,实质影响有限。但是中国要清醒地认识到,巴以矛盾之起因、过程与现状的复杂程度远超出我们的一般认知。如何在不同场合强调保护平民“不偏袒任何一方”的中立态度,我们需要有更多的思考。

当地时间4月13日夜晚,伊朗向以色列发射了数百架自杀式无人机及数十枚导弹。然而,这些攻击大部分在飞行途中被以色列的“铁穹”和“弹弓”系统拦截,仅少数导弹对以色列南部沙漠的内盖夫空军基地造成了部分设施破坏,暂无人员伤亡报道。

几个小时之后,伊朗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在X平台上发贴:此次突袭行动“可视为结束”。贴文表示,这次突袭是基于《联合国宪章》第五十一条的相关规定,以报复此前以色列针对伊朗驻叙利亚外交机构的袭击;并且,警告以色列勿将事态再次升级:“如果以色列政权再犯‘错误’,伊朗的反应将更加激烈”;同时,再次要求美国“远离”此次争端。

以色列的轰炸和伊朗的报复式突袭,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是两国国内舆情的反映,但也引发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甚至导致了很多国家(和地区)对于本轮加沙冲突的担忧上升:是否会进一步外溢为两国全面冲突?又是否会牵连影响美国驻中东势力布局版图,甚至引发更大范围的中东战争?

毛泽东同志在品评克劳塞维茨战争学说时指出,“战争就是政治,战争本身就是政治性质的行动,从古以来没有不带政治性的战争。”笔者认为,鉴于两国目前国内政治局势,伊朗与以色列双方短期内不会在战略层面升级冲突;同时,中东全面加剧动荡也不符合美国目前的全球战略布局——专注于在东欧以俄乌冲突消耗俄罗斯,在亚太试图以南海菲律宾、东亚小北约牵制中国。

简言之,此轮以色列与伊朗的袭击与报复事件,实质影响有限:

1. 这次报复事件对中东问题各方,特别是以色列、美国与伊朗、俄罗斯之间复杂的战略均衡,不足以造成实质性的冲击;

2. 对美国总统大选以及伊朗国内政局,也不足以形成“黑天鹅” “灰犀牛”量级的冲击;

3. 局部影响主要体现在对以色列现任右翼政府执政地位的有限冲击。

以色列方面

以色列前总理果尔达·梅厄夫人曾经说过,“如果我们犹太人必须在死后被世人同情与活着被千夫所指之间做出选择,我们一定会选择活着并承受千夫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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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网络

被誉为“以色列之母”的梅厄夫人的这句名言,自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正式建国以来,一直被军政人士乃至广大民众奉为以色列国甚至犹太民族安身立命的圭臬。

1. 从根本上而言,对潜在危险实施先发制人打击、对事后伤害成倍报复是以色列的基本安全策略。

4月1日空袭发生之后,以色列国防部长约阿夫·加兰特明确表示,“以色列正在努力向所有针对我们的行动者、向整个中东地区表示,任何采取对以色列行动所付出的代价将会是沉重的”。

以色列国防军发言人丹尼尔·哈加里也表示,这次袭击的目标是伊朗情报官员和巴勒斯坦武装分子之间的一次会议,其中包括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的领导人,他们正在讨论加沙的战争情况,而被轰炸的建筑物“是一个被假扮成民用领事馆的圣城旅前哨站,因此,那是一个合法的军事目标”。

可以说,针对任何可能威胁到以色列人民利益与国土安全的势力,以色列的打击从未手软。此次空袭伊朗大使馆,以及目前还未正式结束的哈以冲突都是例证。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越境武装袭击这一以色列版的“9·11”事件发生之后,以色列军、政部门便不顾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对,对加沙全境进行了持续6个多月、几近无差别的轰炸。针对加沙民众实施了事实上的“集体惩罚”(Collective Punishment)报复,造成接近3.5万名伤亡,甚至包括多名联合国工作人员。

虽然在2024年4月7日,以色列国防军宣布从加沙南部撤走所有地面部队。但是以色列政府已经明确表示,在战争之后也不会放弃对加沙北部乃至加沙大部分的管控。

2. 外交是内政的延续,本轮冲突也和内塔尼亚胡希望通过战争转移国内矛盾,以维护其右翼执政联盟相关联。

以色列公众普遍认为,在此轮加沙冲突中,内塔尼亚胡当局事前过于懈怠,未能及时防范哈马斯的袭击,必须在战后对政府相关部门进行充分的调查与追责。

当前,对内塔尼亚胡领导的执政联盟而言,本就微弱的优势已经岌岌可危。在冲突结束的全国大选中,大概率会失去总理宝座;困扰内塔尼亚胡本人多年的受贿、欺诈和违背公众信任等检控调查,也很可能会重新启动。

以色列实行议会内阁总理负责制。其议会的120名议员选举,采用政党名单比例代表制,各党所得议席数目以汉狄法分配。

由于特殊的选举方式,导致政治权力高度分散,任何政党都很难在议会中获得超过半数的席位。自1969年工党单独组阁之后,以色列历届政府都是由至少四个政党组成联合政府。而小党则在联合政府中利用关键票数对政府决策发挥不对称的影响力。由于维持联盟的困难,以色列政府的预期寿命约为两年。特别是自2019年第21届议会以来,短短五年内已经经历了五次政府改选。

当前的第25届议会在2022年12月选举产生,执政联盟占据了120席中的64位,涵盖了利库德集团 (32席),沙斯党 (11席),宗教锡安主义者党 (7席),联合妥拉犹太教 (7席),犹太力量 (6席),诺姆 (1席)等六大右翼政党。

早在此轮加沙冲突发生的10月末,《以色列时报》民调报告就显示,80%的受访者认为,现总理本杰明·内塔尼亚胡应该对疏于防范哈马斯承担政治责任;如果当前举行议会改选,现执政联盟将从64席降为43席,失去议会多数党团的地位;只有29%的受访者支持内塔尼亚胡在战争结束之后留作总理,高达48%的受访者支持在野党“国家团结党”党魁甘茨(Benny Gantz)出任新政府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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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前后内塔尼亚胡利库德集团的支持率变化(图源:以色列希伯来大学公共政策教授Raanan Sulitzeanu-Kenan)

与此同时,包括埃胡德·巴拉克、埃胡德·奥尔默特两位前总理在内的多位(前)军政高官,更是在本轮冲突发生之后,多次表示内塔尼亚胡已经不再适合出任联合政府的总理,必须在战争结束之后承担责任引咎辞职。

各种因素,包括出于维护政权的需要,哈马斯与以色列的冲突,甚至以色列与黎巴嫩、叙利亚等国家间的冲突都将长期存在,内塔尼亚胡也可能在短时间内通过加剧地区冲突的方式,尽力延长自己的执政时间。

3. 如何妥善解决人质问题,将是以色列方面最大的挑战。

如何顺利解救被俘虏到加沙的200多名以色列军民,其中包括现任特种部队“纵深单位”的指挥官尼姆鲁德·阿洛尼少将,是本轮冲突以来,以色列内塔尼亚胡政府最大的挑战,也是哈马斯最大的谈判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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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哈马斯俘虏的尼姆鲁德·阿洛尼少将

(图源:每日电讯报)

哈马斯在2023年12月30日曾经发布一段视频,视频中三名犹太女性斥责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未能阻止哈马斯对以色列发起袭击,要求后者采取行动以确保她们获释。

从2023年10月至今,以色列人质家属及大量民众,多次举行大规模游行,要求内塔尼亚胡政府采取措施确保人质安全回家。

截至2024年4月8日,以色列方面估计还有70多名以色列人质尚在哈马斯控制之下。日前,包括反对党领袖拉皮德(Lapid)也表示,如果内塔尼亚胡政府可以妥善解决人质问题,他们将同意继续支持现政府。

历史上巴以之间也曾有人质交换的事例。2006年6月的巴以冲突中,哈马斯就曾在越界突袭后俘获以军下士吉拉德·沙利特(Gilad Shalit)。经过5年多的马拉松式谈判,哈马斯在2011年10月与以色列达成了换俘协议,成功要求以色列释放1027名巴勒斯坦囚犯,以换取吉拉德·沙利特。

伊朗方面

4月1日遭以色列“定点清除”的扎赫迪准将,是自2020年1月美国暗杀卡西姆·苏莱曼尼以来,被暗杀中级别最高的伊朗革命卫队军官。

宣传方面,最高领袖阿里·哈梅内伊誓言对这次袭击做出严厉回应。哈梅内伊的政治顾问阿里·沙姆哈尼表示,无论美国是否认识到此次袭击的真实意图,美国“仍然直接对此负责”。伊朗还向联合国安理会发送了一封信,称其“保留采取果断回应的合法和固有权利”。

但是,很明显,4月13日的突袭的象征性大于实质报复;伊朗政府也已经表示不会主动采取进一步直接性的报复措施。主要原因至少有以下三点:

1. 这不是伊朗高级将领第一次被以色列猎杀。

2023年10月7日,以色列-哈马斯冲突爆发以来,以色列加大了对叙利亚轰炸,定点“清除”了多名伊朗高级将领,比如2023年12月25日,以色列在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暗杀了高级伊朗将军拉齐·穆萨维;2024年1月20日以色列又暗杀了伊朗革命卫队圣城军的情报官员、准将萨迪格·奥米扎德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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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3日,在伊朗首都德黑兰,民众在纪念苏莱曼尼大会上挥舞伊朗国旗和苏莱曼尼肖像画(图源:新华社)

历史上,2020年1月3日,伊朗圣城旅最高指挥官、被视为伊朗三号人物的卡西姆·苏莱曼尼遭美军无人机的“定点清除”。作为报复,伊朗也只是在1月8日以导弹远程袭击了美军驻伊拉克阿萨德空军基地,但袭击并未造成美军人员的死亡。

2. 伊朗国内主流的声音也主张在目前地缘政治情势下,不应与以色列爆发全面战争。

多位伊朗半官方的媒体与评议人认为,伊方应审慎应对以色列轰炸行为的建议。比如,前伊朗议会外交政策委员会负责人,赫什马特拉·法拉哈特皮什(Heshmatollah Falahatpisheh),明确指出以色列对大使馆的袭击“是一个故意让伊朗陷入战争的诡计……伊朗不应该情绪化地看待此次袭击……如果伊朗直接与以色列全面爆发战争,将会打破中东目前微妙的冲突与外交平衡……而这种不平衡并不符合伊朗的国家利益”。

另外,前伊朗外交部中东部门负责人卡塞姆·莫赫巴拉(Qasem Mohebali)也公开表示,以色列现总理内塔尼亚胡希望“升级战争,将伊朗、美国和西方卷入其中”,以挽救岌岌可危的总理职位,因此,伊朗不能掉入内塔尼亚胡的这个“以色列陷阱”(Israeli Trap)。

3. 伊朗有可能继续通过代理人,不对称地袭击以色列边境,甚至不排除攻击以色列驻外使、领馆与工作人员。

伊朗可以继续通过与其关系密切的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伊拉克什叶派民兵团体,分别从以色列北部和南部进行骚扰式、不对称的攻击。同时也不排除,伊朗或其代理人,会直接或间接对以色列驻外使、领馆以及海外犹太人社区发动攻击。历史上,以色列驻外使、领馆及其工作人员,以及海外犹太人社区都曾多次遭受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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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以色列使馆工作人员在北京街头被刺伤

(图源:路透社)

比如,1992年3月17日,以色列驻阿根廷大使馆遭受自杀性炸弹攻击,大使馆被夷为平地,造成29人死亡、242人受伤,黎巴嫩真主党声称对此事件负责。2024年至今,以色列驻荷兰海牙、瑞典斯德哥尔摩使馆,也分别于3月21日、1月31日发现爆炸物袭击未遂事件。虽然此类事件没有造成实质性伤亡,也没有组织宣布负责,但是一般认为和加沙冲突有极大的关联。

结语:中国的思考

此轮加沙冲突以来,我国外事部门以及联合国代表,已经多次在不同场合强调保护平民“不偏袒任何一方”的中立态度,一方面认同巴勒斯坦人民的正当人道权益,另一方面正视以色列的国家安全关切。

但是,巴以矛盾之起因、过程与现状的复杂程度远超出我们的一般认知。

目前,以色列国内主导力量右翼化明显,早在2017年2月就通过了所谓的“定居点合法化法案”,违反联合国安理会“第2334号决议”,将此前曾被视为非法建在西岸的犹太人定居点合法化。此后,以色列政府通过强制征收西岸原属于巴勒斯坦人民的土地为以色列的国有土地,不断建立新的犹太人定居点。

目前以色列国内舆论对我国的态度,特别是对于我国不充分体谅以色列国民安全的误解,已经出现了部分恶化的趋势,长期看将不利于中、以之间友好外交关系的发展。我们需要对此有充分清晰的认知。

近年来,两国经贸关系稳健发展,目前中国已经是以色列第二大贸易伙伴国,2022年中以双边贸易额更是达到了历史性的254.5亿美元,同比增长11.6%。“中以自贸协定谈判”自2016年3月启动以来,目前已历经八轮磋商,也取得了积极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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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年中以经贸发展与其它国家对比变化

(图源:特拉维夫大学国家安全研究所)

对巴勒斯坦的历史不公已延续了大半个世纪,出于人道主义,我们无法袖手旁观。但是,对于目前广受关注的人质交换谈判,我们的官方渠道与民间团体,或许可以更加主动有为,积极表达对于人质安全的关切,特别是其中的几十名儿童和老人。

我们可以敦促哈马斯与以色列政府,遵循《日内瓦第三公约关于战俘待遇的公约》和《日内瓦第四公约关于战时保护平民之日内瓦公约》等国际法规定,适时推动人质交换谈判,以体现我方对于无辜平民生命安全的一体重视,不偏袒巴以任何一方。

此次被俘虏的以方平民人质中,不幸地包括了一位就读于本里安大学的华裔大二女生诺亚·阿加玛尼(Noa Argamani)。诺亚被俘虏的画面,也出现在了哈马斯早期公布的一段视频中。该视频的传播在互联网以及传统媒体上都获得了极大的报道,国际社会也普遍关注到了该女子的华裔身份,包括其母亲(华人)在内的以色列华人华侨团体也殷切期盼我方能帮助该女生早日获释。

“凝侨心,聚侨力,护侨益”,这既是习近平总书记重要指示,也是我们可以做更多努力的方向。

作者后记:2012年春夏,笔者曾有幸受欧盟“伊拉斯谟世界计划”(Erasmus Mundus)资助,在迦密山巅(Mount Carmel)的海法大学法学院研习“法律与行为经济学”。2017-2019年,笔者有幸再次获邀前往海滨白城(White City)的特拉维夫大学法学院从事“法律与创新”的科研工作。前后三年旅居,感叹于千年历史、政治与宗教带来的区际困顿之外,也敬佩新兴世代对于安宁未来的乐观与期待。借此小文,祈望两地闪族近邻早日铸剑为犁,马放南山。

本文作者

游传满: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副研究员、规则标准与涉外法治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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