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资本家打工,体制外青年还有未来吗?

赛格特约作者  张丰

摘要

人们用“上岸”这样的词来形容考公成功,这说明其他工作都是“水深火热”。

 

“国企”,在过去往往强调它“企”的一面,而在最近几年,人们更看重它“国”的一面。

 

在国企工作有着自己的优势,收入高,工作稳定,更重要的是有着极高的身份认同感,而最后一点或许是最关键的。

 

即便你在最优秀的民企上班,做很好的职位,你依然是“打工的”,依然是“在为资本家卖命”,在“受剥削”。

老家有一位朋友的孩子,已经大学毕业。朋友条件很好,即便孩子一生不去上班,按照当地生活水平,也会生活无忧。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应该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了,比如艺术,或者像我这样读书、写作,而且完全不用写那种自己不愿意写的文章,不再为五斗米折腰。

但是,朋友儿子的选择,是全身心投入,去考公务员。

这样的故事其实相当普遍。前段时间有幸和一些大学生朋友交流“大学毕业生找工作是否应该脱掉孔乙己式的长衫”的问题,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困惑,有一些正在找工作和准备考研,有的在送外卖,而我注意到没有谁已经考上了公务员。

那些已经考中的孩子一定没有任何困惑的地方,他们会是周围人羡慕的对象。

这和二十多年前相比,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甚至未看到任何像样的机会。唯一和“汉语言文学”接近的工作,是青岛监狱招聘“编辑”,我估计是为监狱办黑板报。

我选择留校考研,档案不久后打回原籍。一个985高校的毕业生档案回到河南周口,并不常见。我爸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有两个单位联系他,都是“体制内”。我反问他:

“你觉得我会去吗?”我爸说,知道你不去,就是告诉你一下。

这就是世纪初的风尚。尽管我学的专业是真正的就业难,周围同学选择去考公务员的少之又少。

现在谈这些会被视为是一种显摆。实际上,我们那时讨生活并不容易。外卖行业出现后,有一次夏天在街上走路,看到几个外卖小哥在太阳下聊天,我突然感到很羡慕:我高中的时候,如果有送外卖这样的工作,就不用那么吃苦准备高考了。

在当下,一个高中毕业的年轻人,要想在城市里“活下来”并不难。他可以选择外卖、快递员,也可以到餐馆打工。社会经济已经丰富到了一定程度,如果一个人肯吃苦,就不会挨饿,而挨饿则是我那时最担心也最容易遇到的窘况。

另一方面,中国大部分家庭的财富,都比二十前增长很多。如今,即便是一对农民工夫妇,在家留守读书的孩子也不会吃不起饭,也可以穿不错的衣服。从90后开始,即便是农村出来的少年,也不会有那种生物性的“生存危机”。

70后、80后中往往会有一种不择手段的成功观,“先活下来”,是其中最重要的“正义”,这种匮乏时代的体验,会遗留很多社会问题,所以他们成为“中年油腻”的概率也更大。

到了90后、00后这里,即便真的躺在那里不动,父母也不会让自己饿死。这是个人的幸运,也是社会的进步。他们有着更高的起点,也理所当然地有着更高的追求。

相对于上一代人,对当代年轻人来说更重要的一个维度,可能不是“挣钱”,而是一种价值或者认同问题:我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工作才是有价值、有尊严的?

那个“脱掉孔乙己长衫”的争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媒体仍然要求年轻人像上一代人那样,放下面子,从最苦最累的工作开始做起,他们不知道,对年轻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面子问题”:尊严和价值,开始成为生命的必需品。

但是,恰恰是在这个层面,我们的社会出现了问题:最有尊严和价值的工作是什么?你问一下山东或者河南人,80%以上的人可能会告诉你,是考公务员或者进入体制。人们用“上岸”这样的词来形容考公成功,这说明其它工作都是“水深火热”。

90年代末,一位在体制内工作的叔叔告诉我,朋友家的孩子上海财大研究生毕业去深圳工作每个月收入2万块,我至今还记得叔叔脸上的表情,仿佛他的世界已经坍塌了,在体制内安稳工作,永远挣不了那么多。

这样的场景,在今天已经反转了。有朋友家的孩子清华毕业去了大厂,不得不把收入吹嘘高几倍,才能应对大家的诘问:“清华毕业,到底是个什么级别?”如果他是去当公务员,人们就不会再问他的收入。

所以,才会有这个相当普遍的困惑:为什么同样是程序员,在互联网公司写代码,就是“为资本家打工”,而在央国企或者体制内写代码(很有可能只是维护系统或者修电脑),就是“为国争光”,因为他就是“国家的人”。

500

“国企”,在过去往往强调它“企”的一面,它仍然是一种市场化力量,要遵照效益原则进行改革,而在最近几年,人们更看重它“国”的一面。在国企内部,也开始重视行政级别。“国企”成为体制内的延伸,开始获得相对于民企的“身份优势”。

前段时间,中国电科成都公司员工因为加班怒怼领导的传闻(后被证实为伪造聊天记录的谣言),让人们知道,原来在国企当程序员也需要加班。后来,警方调查证明,只是嫌疑人因为到中国电科应聘失败怀恨在心,炮制虚假聊天记录进行报复。

这个事情的反转,其实证明了另一个让人感到苦涩的真相:国企还真的是难进啊,以至于应聘失败就怀恨在心——国企身份,本身就是让人羡慕的。在国企工作有着自己的优势,收入高,工作稳定,更重要的是有着极高的身份认同感,而最后一点或许是最关键的。

这种认同感的差异,值得我们深思。在民营企业工作,即便拥有股权或者收入颇高,现在似乎也不是让人羡慕的事了。记得在2016年“全民创业”的时候,“股权”可真是一个闪闪发光的词汇,仿佛所有的企业将来都能上市似的,这应该是“民营企业”认同感的最高峰。

从那之后,民营、国营两种“身份认同”的发展曲线,开始出现明显的分化。受到社会中不良舆论对民营企业的责难,一些年轻人开始把教科书中的简单概念用在生活中,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用“资本家”来替代“企业家”,这样,即便你在最优秀的民企上班,做很好的职位,你依然是“打工的”,依然是“在为资本家卖命”,在“受剥削”。

深层的变化是,“身份”(政治)的重要性,压过了收入(经济),这就是社会心理的变化。在年轻人最看重“身份认同”(尊严和价值)的时候,他们迎面撞上的,是一个“认同”日益窄化、价值观也开始从“多元”收缩的社会,你不能说他们被谁蒙蔽了双眼,他们可供选择的本来就不多。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