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芽之旅》:新海诚的“城市童话”与“新类型电影”的正确打开方式

文 | 更深的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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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芽之旅》于本周末上映。虽然春节档过去已经两个月,似乎到现在还没有一部影片能够接续之前的辉煌,包括被寄予厚望的《蚁人3》、《风再起时》和《保你平安》等,都没有达到预期。

而《铃芽之旅》似乎大有重振影市之势,首映日周五近亿的成绩作为进口片来说已经是足够炫目了。

当然,我们似乎应该对新海诚寄予更高的期望,毕竟,早在2016年《你的名字》就在内地取得5.77亿票房,可谓大火了一把。

而上一部新海诚在内地上映的动画还是2019年的《天气之子》,最终只有2.87亿。那也是被认为一部“退步”的作品。

时至今日,疫情三年已经过去,而新海诚再次造访大陆影市,目前看《铃芽之旅》延续《你的名字》的辉煌应该是问题不大了。

事实上,这部影片一开始就让人想到诸多的优秀作品。首先从剧情设置上,《铃芽之旅》与前作《你的名字》的相似是显而易见的。一开始的孩童铃芽流连常世让人想起《龙猫》,而与草太擦肩而过继而追寻让人想到《千年女优》,后续的各种情节和细节也有很多耳熟能详的内容。

这首先提醒人注意一个事实,即过去这些年中,全球影坛都在追寻着一种突破好莱坞范式的创新之路。

这一方面是好莱坞自己的创新乏力,尤其是漫威模式在全球引发审美疲劳之后。另一方面,除开好莱坞,各国影视人也没有找到一条新的商业片模式,能够有效突破好莱坞,又能引发观众的观影热情。

在之前的国产片讨论中,我已经多次触及了这一话题。而从那时到现在,不仅国产片,全球的影视制作者都做出了相应的尝试。

我们知道,商业片大多为类型片,而各种类型经过电影业一百多年的发展,早已有了成熟的范式。去年我写“电影已死”,就是有感于传统的类型片的潜力已经挖尽,几乎到了穷途末路。

而中国的导演们如今正在摸索一条新路,我称之为“跨类型片”。即集合多种类型所长,而得出一种新的风格。

这条赛道上已经有很多的创造者,比如去年夏天的《独行月球》,融合了喜剧、科幻与正剧,就是一个非常新鲜的尝试。

今年春节的《流浪地球2》,在不改变大的好莱坞范式的情况下,“加量加料不加价”,也是一种方式。

所谓“跨类型”或者“新类型片”,也不是一家在做这种尝试。刚刚斩获新科奥斯卡的《瞬息全宇宙》其实也是一部融合了多种类型、风格的影片。

对于新海诚来说,融合“多类型”从来是他的长项,比如《你的名字》,就融合了灾难、交换身体、纯爱、悬疑、神秘主义等多种风格,也难怪在日本和世界各地创造了多项票房纪录。

那么,这部《铃芽之旅》有什么新鲜之处呢?

首先,我们得说这部影片还是承继了很多新海诚以往的风格,比如灾难、悬疑、神秘、纯爱等等。

新海诚自述创作《铃芽之旅》是为了纪念3.11东日本大地震。确实,从“闭门师”到“蚓厄”可以鲜明的看出地震的隐喻。

但我却觉得,《铃芽之旅》还是延续了新海诚一贯的叙事风格和主题。这个主题就是“城市童话”。

记得有人评论过,新海诚片中的乡下以及乡村人,都带有各种美德和操守,比如热情,主动,善良,关切等等。《你的名字》中的三叶和立花泷交换人生之旅,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但同时,新海诚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田园主义者。与他的前辈宫崎骏始终纠结在人与自然、前工业与工业时代之间不同,新海诚对城市的态度历来都是积极和正面的。他的几部影片中共同展示的主角所在地:东京,虽然外表看上去光怪陆离,纸醉金迷,似乎是一头随时吞吃生命的怪兽——最典型的表达就是《天气之子》中的那两句话:“东京真可怕”、“东京真厉害”——但同时,最终解决问题的也依然是城市。

就像《你的名字》中的立花泷最终拯救了三叶和村子一样,《铃芽之旅》中草太也是那个最主要的拯救者,而铃芽和大臣都是帮手。

甚至在《天气之子》中,虽然有“就算淹没了整个东京我也要跟你在一起”,男女主角的为了爱情不惜“舍弃”世界的三观曾经激起巨大争议,但不要忘了:城市是现代文明的表征,而爱情是现代性中最动人璀璨的那颗宝石。牺牲了半个东京而成全了爱情,并不是对城市的否定,恰恰是以城市对自身的否定换来了对爱情和建筑在现代性上的其他文明果实的捍卫的“否定之否定”,因此城市在这里依然是新海诚的情感和价值归属所在。

弄清了新海诚对城市的感情,自然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何要一再地构筑“城市童话”。不论是《你的名字》中的巫女家族与时空穿梭,还是《天气之子》中晴女守护城市和为市民带来晴朗光亮,还是《铃芽之旅》中与颠覆地表的蚓厄做斗争,这一切都一再表达了新海诚对城市价值的捍卫和“城市拯救乡村”的信念的笃定。

从新海诚自身的成长经历,不难理解他的这种取向。新海诚出生于日本长野县,农业发达,与之对应的,前辈宫崎骏出身于东京都,家族经营企业,可以说两人的履历正好是对应的。

日本因为国土狭窄,又频发地震等,虽然也有大阪等大城市,但从总体上,“东京”这个强大的中心始终保持着对全国的辐射力,而各处的孩子们对东京的向往始终包含着一种“都市滤镜”。

但同时,新海诚又不仅仅是一个城市文明的粉丝。他同时也在着力地反映另一种现象:城市病。

城市病和城市童话,可谓是城市的一体两面,相辅相成。在这点上,新海诚目前为止最犀利、最激进的一次表达是《天气之子》。

但恰恰是《天气之子》遭到了很多人,尤其是新海诚粉丝的批评,认为他“退步了”。

我可能无法苟同于“退步”的说法。事实上《天气之子》是到目前为止新海诚对自我、对城市文明病的一次最深刻的表达。但相应的,这让习惯了新海诚过往风格的粉丝感觉很不适应,票房不好也就不奇怪了。

《天气之子》以极为夸张的“拒绝责任”的“御宅族”、“平成废柴”的姿态,形成了对战后日本因经济腾飞所形成的宏大叙事、伦理价值的反叛。所谓“天气坏掉就坏掉好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这种反叛在《铃芽之旅》中得到了部分的继承,比如原来的要石变成大臣后,质问草太:为什么我只能当要石?现在你是要石。以及环姨妈在质问铃芽时:为什么我要承担照顾你的责任,为什么我不能做我自己?

当然,《铃芽之旅》相比《天气之子》算是责任意识的一次回归,比如铃芽和草太奋力到处关门,以及要石变成大臣后,草太接受命运成为新的要石,以及铃芽为了拯救草太,宁愿自己变成要石。

这并不是因为《天气之子》受到了多番批评,因此新海诚自我“纠偏”,事实上两者的逻辑是一致的。片中草太变成板凳后,在大臣的质问下自我反省后,接受自己的命运,说到:是的,我早该意识到(为什么别人是要石,为什么我不能是要石)。

但这种心理变化在于草太本身已经变成了板凳,也在于草太对铃芽的感情并未压过他作为闭门师一族的责任意识。我们看到,日常生活中草太也是一个东京普通的奋斗者,正在准备教师资格考试。如果没有这次“意外”,草太依然是按照一个正常的城市人的样子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至于与铃芽的爱情,并不是他的必选项。

而铃芽的自我拯救来源于幼时所受的311大地震的创伤记忆。她对草太的感情似乎更多是基于颜值而不是深刻的相互了解,但我们不能说因为颜值的爱就不是真爱。

这其中的分别在于,《天气之子》将晴女阳菜的生命和东京天气的晴朗做了一个二选一的难题,这里,男女主面临的是典型的两难局面,但它伤害了现代文明赖以存在的基础:选择自由。作为“御宅”、“平成废柴”的主人公来说,这个局面不是他们造成的,却要他们来承受后果,因此主人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不!”

而《铃芽之旅》中,311大地震的到来属于自然界之不可抗力,而蚓厄的形成显然也与日本处于地震多发带有关。

虽然这里的选择也是不自由的,即闭门师的使命就是不断的去对抗蚓厄对环境的破坏,但“地震”的发动并不是一个常态现象,不像天气一样我们每天必须面对。因此在闲暇时,草太和铃芽仍然可以延续常态的生活路线。

而当危机不断产生和复现时,此时的问题已经不是两难,而是整个族群能否生存的问题。所以这里的逻辑变成了:要让我爱的人活下去,所以必须牺牲自己(的幸福)。《铃芽之旅》的伦理悖论不再是《天气之子》中个体的幸福和群体的福祉的两难,个体的奉献和牺牲变成了“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的不可抗拒的“天职”。

这似乎体现出新海诚某种程度上的“妥协”。有很多从左右翼视角解读影片的评论,比如认为《天气之子》是左翼视角。

而在我看来,一个动画作者的态度最深刻的不是体现在剧情、人物、人设上,而是体现在画面本身。当你着重体现的那个东西是华彩的,愉悦的,美的,那就是你的倾向。

因此,新海诚在所谓“灾难三部曲”中始终未背弃的意象:城市,以及建筑在城市物质基础上的一整套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才是值得守护和珍惜的。

为了这些,立花泷和三叶可以交换身体,相互体验对方的生活。为了这些,帆高可以丢弃半个城市于不顾,只为拯救自己的爱人。为了这些,闭门师一族愿意奉献余生与蚓厄对抗,原本不相干的铃芽也愿意付出灵魂去守护。

因此,城市,以及建筑在城市之上的童话,成了新海诚试图一而再再而三的复现的动人乐章。尽管在全球范围内,现代性、城市文明,甚至爱情都在土崩瓦解之中。

人类创造了城市,又困于城市,最终离不开城市,这是新海诚通过多部作品反复推敲后得出的结论。但同时,因为不断变迁的审美要求,我们又不得不一遍遍地推出新的“城市童话”,而这是城市文明自发更新的结果。如果说宫崎骏始终保持了对城市文明和现代性的审慎和怀疑的话,那么新海诚的铃芽之旅似乎只能指向更多的迭代和反复。但问题是,这是否是“新类型电影”的正确打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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