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字体,问题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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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天津美术学院院长邱志杰在一次公开场合,对当下广告设计中泛滥的某种书法风格提出了犀利批评,称之为“文化暴力与审美降维的合谋”。此言论迅速引发了书法界、设计圈及文化评论领域的热议,争议焦点直指商业社会中传统文化被工具化使用的困境。

邱志杰将这种备受指摘的字体风格定义为“武士道书法”,特点是结构扁平,捺脚夸张巨大,笔画带有许多毛刺。他直言这种结构“非常丑陋”,按照中国书法的标准,几乎每一笔都是败笔。他认为这是对软毫笔法和所谓“力度”的错误理解,误以为用力折腾毛笔就能产生力量感。这种现象的成因,邱志杰分析既有现实原因,如市面上绝大部分设计字体需设计师自行绘制,而不能指望百分之九十的设计师都具备深厚的书法素养,这涉及版权与技能门槛。但更根本的问题在于审美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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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志杰强调,书法作为中国文人“六艺”之一,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深度紧密相关。审美品味一旦败坏,影响不仅限于广告、海报字体的美丑,更在于大面积出现在户外广告牌上,构成对城市公共空间的污染。他认为,这是一种从细微处败坏整个民族心灵、腐蚀一代人趣味的危险倾向,如果书法的品格失落,大众与设计师皆“以丑为美”或漠然处之,“满城尽是逐臭之夫”,即便国家富强,也已“输光了老本”。

“武士道书法”这一标签,蕴含着丰富的文化隐喻。邱志杰指出,这类广告字体刻意模仿刀劈斧凿的凌厉感,过度强调“杀气与压迫”,如同将文字异化为视觉武器。这种风格被解读为形式暴力(侵略性视觉语言)、精神异化(剥离“书以载道”的文化内核,沦为消费符号)及文化误植(将日本武士道尚武精神嫁接于中国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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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邱志杰批判立场的书法家和学者认为,商业设计正在戕害书法的灵魂。中央美院教授刘彦湖称这类字体让“书法成为肌肉男”,丧失了虚实相生的美学本质。文化评论人王晓渔则指出,这类设计常搭配“江湖体”书法和伪古典文案,构成“刻奇式中国风”,实为消费主义对传统的戏仿。设计界内部看法不一:实用主义者辩护称需“视觉钩子”快速抓取眼球;反思者则倡议建立“商业书法伦理”。

反对声音则认为批评“矫枉过正”,带有“精英式傲慢”。独立设计师林曦认为文人书法本不面向大众媒介,广告字体的“破圈”恰是活力的体现。书法史学者白谦慎以清代碑学追求“金石气”为例,质疑这种雄强风格是否皆属“武士道”。跨文化研究者项飙则认为,在全球符号混搭背景下,简单批判“文化误植”可能陷入本质主义。

这场争议深层映射了文化焦虑:传统是否被工具化?创新边界何在?知识精英能否垄断文化解释权?邱志杰强调,警惕“武士道书法”非反对创新,而是反对将书法矮化为冰冷视觉炸药,要保卫的是汉字中的“人间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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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武士道书法”那种外露、粗暴的力道和对形式的过度扭曲形成鲜明对比,中国书法史上存在着一种温和而内在强大的风格——唐写经体。唐代写经体取法魏晋小楷,结构严谨,笔画精致,点画之间充满内敛的节奏感,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平静、恭谨、安宁的气息。它不事张扬,却法度森严,蕴含着一种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内在定力。从历史中寻找温良恭俭让的力量,唐写经体提供了一个绝佳范本。它体现的不是肌肉式的力量,而是筋骨中的力量;不是外表的张狂,而是内心的笃定。这种风格,恰恰能成为对抗当下“武士道书法”流弊的一剂良药,它提醒我们,书法的力量并非仅存于视觉的冲击和毛刺的张扬,更在于结构的稳固、笔画的圆融和字里行间流淌出的温良、恭敬、节制、谦让等人文品格。

争议背后,也凸显了商业字库作为设计工具与书法艺术创作的区别。经典书法艺术审美高,但往往“曲高和寡”,不易被大众理解和使用。商业字库则需满足便捷性、通用性。批评者认为,正是这种需求差异被一些“丑字”利用,通过简单化的视觉效果制造伪力量感。这类字体的大量出现,也与字库公司的商业推广和大众审美“美盲”现状有关——好看的经典字体并非没有,但它们缺乏“丑字”的市场号召力和易用性。要让经典书法字体在商业中焕发活力,需要“向下兼容”,既降低使用门槛,又要能便捷应用于设计。这过程充满挑战。

这场争论在商业与文化的钢丝上展开,它撕开了当代文化实践的裂痕:传统艺术如何在流量与资本裹挟下,在“被看见”与“被尊重”间平衡?当毛笔遇上屏幕,墨色渗入像素,书法的未来或许在于寻求一种“有尊严的变形”,借鉴包括唐写经体在内的历史智慧,而非一味迎合浅薄、暴力的商业趣味。这类被批的“丑字”恐仍将流行,若将其视为非书法类的“商业作品”或许能减轻痛苦,毕竟商业只是生意。但从文化品格与审美导向而言,这场讨论的意义远超生意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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