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决战》角色之间的称谓,再说国民党军人的社交伦理

电视剧版《大决战》中,有这么一个镜头:500

这是杜聿明给陈诚通电话,电话里,杜对陈是左一个“辞修兄”、右一个“辞修兄”地叫。看到这里,我一赌气差点没把电视机给砸了。

翻出写于十多年前的一篇老文,修改后贴上,不知这算不算洗文。但我想在这个时候发在这里,应该有必要。

1991年拍摄的电影《决战之后》中,傅作义和杜聿明在北平会面,席间,杜对傅也是同样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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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图,先不说那军装是多么的荒谬,就看杜对傅的称呼,“宜生兄”,就能把人雷一个跟头。

今天就借这个话题,聊一聊国军将领的断代与社交伦理。

国民政府时期,与当时社会习俗一样,同辈将领之间在社交中往往称兄道弟,即在称呼对方时,在其字或号之后加“兄”字,以示尊重,而以弟自称。使用这种称呼时,并不考虑双方年龄的大小。也就是说,只要是同辈,哪怕你比我小5岁、8岁,我在称呼你时,仍然要以兄相称。当然这是互相的。

但使用这种称呼必须得有个条件,即对方一定得是自己的同辈或比自己辈份稍低一些的,对于辈份高于自己的或者直接的长官,就不能用了。这在半封建的旧中国和注重论资排辈的民国军队中,是丝毫也不能乱的。

称兄道弟的场合与适用的对象,从本义上讲并不难理解,但在许多文艺作品中,却屡屡出现一些常识性的错误,比如开头说的杜聿明称陈诚“辞修兄”、称傅作义“宜生兄”,还有某部电视剧中戴笠称张治中“文白兄”等等,就忒荒唐了。

之所以闹出上述笑话,应该是这些年吃了催长剂成长起来的影视编导对国军军人的断代以及具体人物的出身背景等不够熟悉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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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国军军人该如何断代呢?

国民政府时期的高级将领,从纵向区分,大致可分为三代。第一代,是以清末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和各省陆军速成学堂的军人为主,其代表人物有蔡锷、蒋尊簋、唐继尧、李烈钧、许崇智、张绍曾、杨宇霆、孙传芳、姜登选、徐树铮、阎锡山、程潜、陈仪、蒋方震等。这一代军人,主要活跃于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北伐完成后,仍旧活跃于军事舞台者,已为数不多。

第二代,是以出身保定军校的军人为主,其代表人物有顾祝同、刘峙、张治中、陈诚、白崇禧、唐生智、余汉谋、陈铭枢、刘文辉、王天培、傅作义、杨爱源、王以哲、刘多荃、秦德纯、赵博生、李兴中、刘茂恩、刘和鼎、万耀煌等。这一代军人,在国民政府时期各个派系中都有广泛的分布,将星最为众多,从二十年代开始一直到大陆解放,一直是中国军事舞台上的主角。

第三代,便是以号称“天子门生”的黄埔学生为主了。其代表人物,有胡宗南、杜聿明、黄维、王耀武、孙元良、张灵甫等。自北伐战争开始,逐渐形成一支庞大的军事政治集团,但其分布面则较窄,主要服务于中央军,在东北军、西北军、晋绥军、马家军、滇军、川军等“杂牌军”中,则基本未能渗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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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断代有什么道理吗?有。

保定军校的前后八任校长中,有五任校长出身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校长以下的教育长、各兵科科长、教官等,也多数以士官生担任。而黄埔军校的教官、队长则绝大多数出身保定军校。就因为这层关系,使留日士官生、保定生、黄埔生形成了较为明晰的三个断代。再加上那时还残留有认门生的习俗,故不管是不是在军校授过课,下一代在上一代面前,都以晚辈学生自称,上一代也有这个心理,只是多数不流露于表面。

影片《开国大典》中,傅作义有一句台词:“林彪是我的晚辈……”,不管这句台词出自傅作义之口是否符合傅的为人(我本人感觉不符合傅的谦逊低调之风),它所道出的其实就是傅、林分别出身于保定、黄埔这么一层关系。而在涿州守城作战时,傅作义称奉军将领于国翰为老师,也是于国翰出身日本士官比傅作义高一个辈份的原由。

除上述三所军校外,也还有大量其他军校的毕业生,也还有什么军校都没有进过的行伍和绿林,比如卫立煌、张学良、马步芳、韩复榘、马占山、杨虎城等,对他们又该如何断代呢?不不,别误会,我说的这个断代,只是大致而言,不包罗全部,而论资排辈可以有多种方法,并不一定非得按学系。这就只能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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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成这种代差的将领之间的称谓,大抵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没有直接的隶属与师生关系,或者虽有隶属关系,但职级相差不大时,资深者对资浅者称之以兄,以示谦虚,是十分正常,也是十分普遍的;但反过来,就不行了。比如北伐时期,有一次白崇禧夫人到南昌,而恰逢白衔蒋命去了前线,于是蒋介石在招待白夫人的同时给白发一电报,电文中有“使兄嫂不得相见,此中正之过也。”以当时蒋白二人的出身资历和任职来说,蒋称白及夫人为兄嫂是符合当时的社交礼仪的。因为蒋出身保定协和陆军速成学堂,又任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其学历辈份、任职以及年龄都高于出身保定军校、正担任蒋之参谋长的白崇禧,是适合使用这样的谦词的。但反过来,如果白也称蒋为“介石兄”的话,就是大大的不尊,就是当时的道德伦理所不能允许的了。

叶挺对曹渊遗孀的称呼,也说明了同样的道理。抗战时,新四军军长叶挺曾借到江北巡视之机,专程看望了在北伐战争中英勇牺牲的独立团营长曹渊的家人。按说毕业于黄埔的曹渊,不管是年龄,还是职级,还是出身,都低于保定出身的独立团团长叶挺,但叶见到曹渊的遗孀时,仍以嫂嫂呼之。这在今天看来,似乎有点不对劲,但在当年,这就是社交应有的礼数。

还说北平傅作义与杜聿明会面时二人之间的互相称谓,以当时傅、杜二人的职务来说是差不多的,都是方面大员,但前者出身于保定,后者出身于黄埔,二人又属于不同的军系,辈份略高的傅作义出于自谦,称杜聿明“光亭兄”,就合情合理,反过来如果辈份低于傅作义的杜聿明也称傅作义“宜生兄”,就是没大没小,有悖伦理了。

事实是,当年二人在北平会面时,傅对杜用“光亭兄”的谦称,而杜对傅则用“宜公”的尊称。这就对了。

同样是这个傅作义,在接待来华北公干的白崇禧时,二人互相之间,傅称白“健生兄”,白称傅“宜生兄”,就合情合理了。因为什么?因为白与傅是保定军校同学,辈份相同,阶级相当,就该这么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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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李济深与白崇禧的书信往来中,可以看到双方互相的称呼,是不一样的。在李给白的信中,称白“健生兄”,而白给李的回信中,则称李“任公”。这就对了。如果白给李的回信中称以“任潮兄”的话,那同样也是没大没小了。因为李毕业于晚清北洋的陆军大学,那时的陆军大学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差不多是同一个辈份,比毕业于保定军校的白崇禧高一个辈份。

第二种情况,双方属于同一派系集团,又有深远的上下级关系或者师生关系,便都不宜称兄道弟了。比如张治中与戴笠之间,就不适宜如此称呼。因为张治中与戴笠虽然也是一个保定一个黄埔,但和同样是一个保定一个黄埔的傅作义与杜聿明的关系不一样。戴在黄埔受训时,张正好是以黄埔军校教育长的身份主持校务,代行校长职权,二人的师生关系是再明确不过的了。有这样的历史渊源,戴笠若是称张“文白兄”的话,那就不是尊与不尊妥与不妥的问题,而是大逆不道了。戴称张治中,要么直接称“老师”,要么称“文公”,要么称张当时的官职,而绝对没有称呼“文白兄”的道理。

由于戴笠职业的关系,使得这位特务大亨在他死后的几十年里被大大地炒作抬举了。实际上,戴笠虽然生性残虐,但在与人处事时、特别是与党国大员相处时却往往表现得十分谦恭。抗战时有一次陈诚与戴笠谈话,一个多小时里,戴一直以立正姿势听训和答话,对陈以“老师”称之,而以“学生”自称。其实戴还长陈一岁,戴在黄埔做学生时,陈也早已不在校任教。而既然对并未直接执教,年龄又比自己小的保定八期毕业的陈诚都执以弟子之礼,对毕业于保定三期的乃师张治中,却与之称兄道弟,你说这可能不可能?

杜聿明与陈诚的关系,和戴笠与张治中的关系差不多,明显不在一个辈分,杜可以称陈诚的官职,也可以称“辞公”,而像剧中那样称“辞修兄”,对于为人处世有儒雅风的杜聿明来说,是一万个不可能的事儿。

同样还是一个保定一个黄埔,有些情况又可以互相之间称兄道弟,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种情况,即双方同属于一个派系,又在同一个单位,但后来者居上,黄埔生做了保定生的直接上级。构成这种关系的,在当时也不在少数,如胡宗南与于达、与裴昌会,王耀武与施中诚,宋希濂与向贤矩,方靖与甘登俊,李仙洲与傅立平等。出现这种情况,就不能再机械地按照保定、黄埔那种学系的辈份来论,更多就应以同辈相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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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称兄相对应,那时还有称“弟”的,这种情况远不如称兄使用的普遍,但也有。一般来说,称对方作某弟,有两种情况下适用。一种,是对方辈份或资历明显低于自己时。如在忻口战役时,黄埔学生李仙洲负伤,蒋介石给李的电报中,有“仙洲吾弟……希安心养伤,并将每日伤情告吾,以免挂念不安”之句。蒋以校长之尊,称自己学生为“吾弟”,可见其用心良苦。当然蒋校长并不仅仅是对李仙洲如此了,淮海战役中,对杜聿明、黄百韬等,都曾以弟称之。这不能理解成是蒋的虚伪,这是那时的礼仪。

另一种,是对方与自己拜过把子而年龄又低于自己时。冯治安病故后,何应钦、白崇禧、薛岳、李品仙、陈诚、顾祝同、余汉谋等送的挽联,开头都写“仰之吾兄”,而刘汝明、秦德纯、石敬亭等送的挽联,开头写的却是“仰之吾弟”,有点怪吧?其实不怪。这并不是刘、秦、石等妄自尊大,而是因为三人与冯有把兄弟的关系。徐州会战时,张自忠曾给樊松甫捎去白兰地若干瓶,并捎话:“哲山弟好饮……望他少喝”。对比张自忠、樊松甫二人的出身、资历、派系,单凭张对樊“哲山弟”的称呼,便可断定二人必定存在着结拜关系,用不着考证。

社交中称某“公”,是对资深望重者使用的尊称。同一辈份的人可以使用,辈份稍低的也可以使用。和称兄时使用字中的两个加上“兄”字来称不同的是,称“公”时,只选字中的一个加上“公”字来称。如对李宗仁,称兄时用“德邻兄”,称公时用“德公”;对李济深,称兄时用“任潮兄”,称公时用“任公”。需要注意的是,这个“资深望重”,既是模糊的,也是相对的,看什么人称呼,看什么年月称呼,没有一定之规。比如到了四十年代后期,对于高职的黄埔生,也动不动就以“公”称呼了。

称兄道弟,也反映在下一代对上一代的称呼上。那时若带着自己的儿女见到同辈,都会令其喊伯伯,而不像今天这样喊叔叔。据土木系将领宋瑞珂回忆,每当往见陈诚时偶遇陈诚的家属,尽管从年龄到学系辈份再到军职资历等来说宋都远低于陈,但陈诚夫妇还是要令幼儿喊宋伯伯。看解放前的话剧和电影,若某个年轻人到男友或女友家中,都是喊对方的父母作伯父伯母,而没有喊叔叔阿姨的,这便是当年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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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大决战》的截图,朝向镜头的是杜聿明,背向镜头的是卫立煌。剧中的杜聿明面对面直呼卫立煌的名,看得人瞠目结舌。

今天对某个同辈或晚辈直呼其名没什么,但在当年,这可要比戴笠称呼张治中“文白兄”更加的大逆不道。

旧时男子成年后,除了亲生父母以外,任何人,不管怎样的辈分,都不能再直呼其名,而要称之以字。如果非要对别人直呼其名,那只能给人说明你无教,不上流。当然这有例外,即家长制作风极其严重的西北军首领冯玉祥,在十六混成旅到国民联军时期,称呼自己的老部下,从不称字,都是直呼其名。比如对韩复榘不称“向方”而直呼韩复榘;对孙连仲不称“仿鲁”而直呼孙连仲。但像冯玉祥这样的,整个民国恐怕找不出第二人了。而且就是冯玉祥,在中原大战失败后也改变了作风,对刘汝明、张自忠等昔日老部下,也是称“子亮”、“荩臣”而不再直呼其名了。

卫立煌既非保定,也非黄埔,而是行伍出身,但在国民党军中,卫比黄埔学生高一个辈分。历史上,低辈分的杜聿明对卫立煌连称呼“俊如兄”的资格也没有,可在《大决战》剧中,却对着卫立煌直呼其名,这也太……太那个什么了吧!我就是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不相信他能做出这一辱人自辱的悖德之事。

有人为电视剧洗地,说这是杜聿明为了发泄对卫立煌的不满才直呼其名的。

胡说八道!

举两个例子:七七事变时,郑大章(字彩庭)指令骑九师驻南苑一部撤退未通报副军长佟麟阁,致其受围,佟愤而对身边人语:“彩庭这么做可不对!”冯玉祥被软禁山西建安村时,曾对阎部警卫旅长杜春沂(字仙洲)怒吼:“杜仙洲,你把我枪毙了吧!”

看到没有,粗鲁如冯玉祥者,在暴怒状态下,对辈分低于自己的杜春沂都是称字而不呼名,杜聿明的嘴里怎么可能会喊出卫立煌三个字来。别说杜聿明了,就是杜聿明的老头子蒋介石,也不可能对卫立煌使用这样的称呼。杜也好,蒋也好,都还不至于下作到那个份上。

以上种种,是我打死不看改开后拍摄的军史题材电影电视剧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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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这里主要讨论高级将领之间非正式场合的社交称呼,至于辈份相差太悬殊的,比如某个上将与某个校尉级军官,上面所说的便不适用了。对于正规场合该怎么称呼也不在本文讨论之列。

上面所说的只是一般的情况,对某个具体的人来说,就不是绝对的了。比如同样是黄埔生的关麟征,他对待保定生的态度就与杜聿明、戴笠等有很大的不同。而即使在同一种情况下,也会因双方之间关系的远近、亲疏和个人性格、修养以及当时心态的不同而表现出个体的差异。文艺作品要想表现得准确,还需要对具体的对象做具体的解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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