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琦 | “干啥啥不行 收钱第一名”:小区治理只能“有问题找物业”吗

据报道,因为对物业方面启动收取人防车位租赁费不满,宁波几名业主给涉事的小区物业送了一面“干啥啥不行 收钱第一名”的锦旗,宁波万科物业服务有限公司已决定退出该小区物业服务。在整个事件中,“锦旗”作为荣誉的象征被消解,而“投诉”作为沟通的手段,也以退出市场的名义被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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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柳州晚报

锦旗事件引人注目,万科物业一下被推到风口浪尖,短短几天内,全国很多地方的物业企业也收到类似的“锦旗”,整个物业行业也感受到了巨大压力。毕竟在大众认知中,万科作为行业领袖,是物业企业的标杆,连它都与业主产生巨大分歧,并遭遇公关危机,可见问题似乎很严重,这才是大众的紧张之处,也是整件事情的舆情引爆点。宁波万科物业相关负责人也对澎湃新闻表示:“这件事对整个物业行业的负面影响太大,我们必须表明态度。退出之前,肯定会做好服务工作。”

不过,锦旗事件是小区管理现状的一个缩影,背后隐藏着物业企业、业主之间复杂的合同关系与利益纠葛,也反映基层社会治理秩序建构的某些规则,更凸显了在后房地产扩张时代,管理小区所面对的巨大挑战。笔者以为,在房地产扩张时期,中国的小区管理形成了“万科依赖症”,小区管理矛盾并未凸显,但随着市场形势的变化,特别是房地产市场从黄金时代已经进入到白银时代,“万科依赖症”似乎也已遭遇危机,相关矛盾冲突有全面爆发的趋势。如何摆脱房地产扩张时代形成的“万科依赖症”,重建小区管理秩序,不仅是一个市场治理问题,而且成为一个严肃的社会治理问题。

“万科依赖症”:内涵及表现

笔者所说的“万科依赖症”,指的是在小区治理方面,大众、政府、市场等主体所形成的一个社会共识:“小区的良好秩序来源于万科,小区管理的不好,是因为物业企业服务不好,比不上万科”,这里的“万科”,指的是以万科为代表的品牌物业企业。

大众在评价小区物业时,会潜在假设所有小区的建筑面积及规模、物业费水平、业主行为模式对小区的影响程度、公共收益水平等都是相同的,而不在乎人们日常都能感知到的巨大差异,以及由此差异带来的物业企业收入水平的分化。大众会直接认为,在所有小区都一样的情况下,为什么自己小区物业服务这么差呢?那肯定是因为物业企业差,没有让“万科”来服务小区。正是基于这种想法,很多小区成立业委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过去的物业企业炒掉,并迎接新物业,业主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万科来接盘。很多业主在抱怨自家物业公司时,常用的口头禅是:“你就服务这样,一平米管我们要五毛钱”,却无视品牌物业的物业费水平。

一些政府官员也会觉得,只有“万科”才能够代表小区治理的形象。笔者去各地调研时,物业科同志会极力建议我去某些片区调研,声称这些片区做得非常好,是大家值得学习的榜样。实际上这些片区都是品牌物业集中地,但是在他们看来,所有物业企业都应该向标杆物业企业学习,小区之所以出现治理问题,主要因为物业企业不够“万科”化,而故意忽视小区之间的差异。他们认为,要是物业企业都是“万科”多好,小区治理矛盾也就不那么多了,我们也可以不用四处“救火”(处理物业矛盾)了。

在物业市场,很多小区物业项目经理认为,在物业费水平低、业主不文明行为多、小区公共收益少、停车位紧张、绿化水平低、开发商遗留问题多的情况下,自家小区的物业费水平要是赶上“万科”,各种资源也不再紧张的话,做梦都要笑醒,再也不用“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干物业”来麻痹和安慰自己了。当然,很多物业企业在运作中,也经常以万科为标杆,但效果如何,个中滋味需要咂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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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柳州晚报

“万科依赖症”的实质:“通过市场去治理”的小区运作逻辑

实际上,“万科依赖症”的背后,是在小区治理领域,政府、市场、业主之间达成的隐秘合约,以及由此构建出的隐性市场秩序与社会秩序。在这个隐秘合约里,市场力量要承担实现小区善治的重要任务,物业企业不仅仅需要提供物业服务,而且要确保小区的社会秩序。政府和业主从中“解放”出来。市场成为小区管理的主体,通过市场去治理,成为小区运作的逻辑。

为了当“甩手掌柜”,“有问题找物业”的话语背后,潜藏着市场承担着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包括政府让渡出的社会治理责任和业主让渡出的业主自治责任。

从国家的角度来看,小区本身是治理的黑箱,国家并不直接与小区业主打交道,国家治理的对象不是单个的小区业主,而是整个小区。在这种情况下,物业企业成为社会治理的实际执行者,是国家在小区的准代理机构,物业企业成为国家与社会对接的中介组织,各个部门和社区等都通过物业企业开展相关的治理活动,物业企业也成为国家与市场对接的组织。基层政府或者部门也希望维持一种“无讼”的状态,希望物业企业能够积极帮助解决一些细小琐碎的治理事务,各个部门也不会主动介入物业治理,只有在矛盾溢出小区的情况下,才会采取措施。政府只有在市场失灵的时候才能进入物业市场,否则是过度干预市场行为,这也符合大众对政府角色的期待。

从业主的角度出发,物业企业要承担的不仅仅有物业服务的职能,而且还包括了物业治理的其他事务,甚至包括物业治理当中的国家治理职能,包括承担业主间纠纷调解、制止甚至拆除违建等等涉及政府职能的事务。在“交了物业费,物业公司就要负责小区治理的一切”的观念下,业主有问题的时候,首先会与物业企业沟通,而不是找相关职能部门。并且,从沟通成本来看,物业企业的员工以及客户服务中心是很好找到的,找到代表国家的各个治理部门则是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的。

这样看来,物业企业似乎责任很大,管理压力也很大,但实际上,收入与风险是成正比的。物业企业也从中获得了收益,这些收益不仅包括合法、合理、合规的物业费收入。在业主当起“甩手掌柜”的那一刻起,物业企业也获得了小区共有部位和设施设备的“剩余控制权”,不论是很容易灰色化的公共空间利用带来的经营收益(业主那里叫做公共收益),还是具有产权纠纷的部分公建配套设施(的租赁权或者买卖权),即使这些设施设备的产权不清,容易产生纠纷。

有得也有失,但毕竟不用操心了,特别是在“万科”服务的小区,“业主”当甩手掌柜很开心,基层政府和部门也开心,品牌物业也开心,都绝口不提资源禀赋的问题。一般的物业企业,却由于小区资源禀赋可能较少,物业企业会有抱怨甚至越轨行为。但业主和政府都会产生“别的物业企业能,这个小区的物业企业也能”的错误观念,会以标杆企业来打量自己所居住的小区,或者会拿标杆企业的标准来衡量一般小区的一般物业企业。

不过,这种秩序的建立以及良性运作,凭借的并不是万科等品牌物业所持有的“企业家责任”或者市场的良心。“毕竟资本只要有10%的利润,它就会到处被人使用,只要有20%的利润,它就会活跃起来,只要有50%的利润,就会引起积极的冒险,如果有了100%的利润,就会使人不惜甘冒法律的风险,有了300%的利润,就使人甘愿犯罪,甚至绞首的风险”。

万科等品牌物业之所以值得依赖,得益于中国房地产的井喷式发展。在房地产市场扩张过程中,信誉成为溢价的最好方式,拥有市场美誉度的房地产企业,才能够在市场扩张中获得持续性的收益。因为业主和房地产公司进行的是长期博弈,其不法行为可以借助双方无数个再次相遇的机会得到惩罚,这里的“重复”是市场的重复,不一定是固定对象的重复,也就是说,尽管业主不一定是同一个业主,但只要房地产商还需要在市场上提供产品或服务,并且业主能基于对方过去的表现,决定自己的选择,信誉机制就会发生作用。

某一小区物业服务所造成的影响,是会对物业企业所在企业及房地产开发商的整体利益会有影响的。特别是对于那些正处于扩张期的品牌开发商,基于此,在小区前期物业基本为房地产公司旗下的物业公司的情况下,我们对品牌物业企业会提供高品质服务,是抱有很大的期望的,当然事实也是如此。

在房地产高歌猛进之时,业主大部分也是从乡村宅基地、城市单位房里走出来,进入到商品房小区的,很多业主也都是第一次入住小区,还处于懵懵懂懂的阶段,被动当“甩手掌柜”,将服务责任和小区获利空间统统拱手相让,只知道“有问题找物业”,倒也实现了某种层面的权责利相匹配。

不过,时代变了。首先,随着房地产投资增速回落、房地产销售额下降,房地产行业进入存量时代,行业发展也从黄金时代转到白银时代,在缺乏长期预期的情况下,信誉机制逐步开始失灵。其次,房地产集团纷纷开展房地产业务与物业业务的分拆,物业业务逐渐失去房地产业务的输血,这使得物业服务面临着成本压力与盈利压力,物业企业的越轨冲动也会增加。最后,懵懂的业主也已经慢慢熟悉物业市场,不过业主一般只强调自身的合法权益,而没有看到小区运作的隐秘逻辑,一些行为必然会对现有的物业服务秩序带来冲击。权责利关系的调整,使得过去的潜规则已经不适用了,物业企业如果拿过去的规矩跟业主谈判,实际上是会无疾而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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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柳州晚报

不过,锦旗事件暴露的社会治理问题,实际上也逐步得到重视。自十八大以来,“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格局”成为社会共识,很多地方也开展各种新的实践形式,例如武汉市很早就提出“红色物业”的概念,以期解决小区管理当中存在的一些问题。相信各地有充足的智慧解决日益突出的物业问题,在小区管理上摆脱“万科依赖症”,形成共治共享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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