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超|春雨
春雨,恰如其名,总是默默无声地降落,悄然浸润着龟裂的土地与枯渴的生灵。于我而言,这细密温润的雨丝,竟在日后漫长而孤冷的黑暗旅程中,汇聚成了唯一照亮前路的光束。它不仅让我在至暗时刻窥见了人性深处那抹皎洁的清辉,更悄然将我塑造成一个执着的追光者——祈盼着终有一日,也能化作一缕微光,在他人前行的路上投下些许暖意。
那艰难的高中岁月,是我生命中最沉重的底色。父亲骤然倒下,瘫痪在床,生活的重担沉沉压在母亲单薄的肩上。她要独自拉扯着我们五个子女。我不合事宜的考上了省重点、而且需要在学校寄宿,然而,连一日三餐都成了奢望。那时的食堂窗口,对我而言如同隔着万水千山:饭票一毛五一斤,咸菜三分一份,素菜五分,肉菜一角——这些在旁人眼中微不足道的数字,却是我这个穷学生踮起脚尖、屏住呼吸也难以触及的天价。
春雨,是我初三时的同学,一个部队家属院里的女孩。其实她的家境也并不宽裕:母亲独自拉扯着三个孩子,那份不易不言而喻。然而,为了我,她默默地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近乎苛刻地节衣缩食,每天只以咸菜下饭,将每一分可能省下的菜金,都暗中积攒下来。
我是在很久以后,才从同学口中拼凑出那段被时光尘封的真相。他们说,在食堂喧闹的人声里,总能看到春雨端着搪瓷碗,步履轻悄地走到角落坐下。碗里,常常是白米饭堆得很高,旁边却只有一小撮孤零零的咸菜,暗红的萝卜干或乌黑的霉干菜。她会耐心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撕开,拌进饭里,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有时,邻桌同学碗里传来诱人的肉香或油亮的青菜色泽,她会微微侧过脸,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安静的影子,只是专注地扒拉着碗里的白饭和咸菜,仿佛那是世上唯一的珍馐。偶尔有汤汁溅落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她会用指尖轻轻抹去,珍惜得如同抹去一粒珍珠。
就这样,一分、两分、五分……她像最虔诚的苦行僧般紧缩着自己。一周过去,终于能从牙缝里省出一元钱。她用印着部队番号的免费信封,将那张带着体温、或许还残留着她指尖咸涩气息的一元纸币仔细封好,写上我的名字和班级地址,投进邮局那墨绿的邮筒里。
那封信跋山涉水来到我手中时,薄薄的信封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量。拆开它,看见那张静静躺在信纸中央、边缘微微磨损的纸币时,指尖瞬间僵纸发麻,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砾堵住,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向眼眶。那不是一张普通的币,那是一个少女在最鲜活的年华里,用近乎自虐的方式,从自己生命的热度中纸生生剥离下来的光与热!
而我更是在毕业后许久才惊悉,这份无声的馈赠,并非偶然,竟持续了整整两年——她那两年制的高中时光悄然结束,而我这三年制的高中仍在艰难爬坡。整整七百多个日夜,她几乎餐餐咸菜相伴,省下的每一分钱,都凝结成穿越千山万水抵达我手心的微光。
生活的艰辛如同冰冷的钢针,日夜刺痛着我的神经,却也以最残酷的方式砥砺着我的意志。春雨如星火般照亮前路的恩情,点燃了我心中不甘沉寂的火焰。我开始疯狂地伏在摇曳的煤油灯下,在粗糙的作业本背面,在每一个熄灯后借着月光或走廊微光的深夜,用笔尖与世界搏斗。稿费单上微薄的数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支撑我拼搏下去、努力出彩的薪火,是我对远方那束穿透黑暗的光,所能做出的最卑微也最坚定的回应。
时光荏苒,我再见到春雨时,她已是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我们都已衣食无忧。这份沉甸甸的恩情,我不知该如何偿还。思虑再三,唯将往事付诸笔端,让这涓滴之水汇入世间善意的长河。
愿春雨润泽过的这颗心,终能化作春风细雨,无声滋养一方天地。
编辑|梁久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