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少了后,鸡娃程度会缓解吗?
采访者:政府推出了双减政策,但是在这个政策之下,反倒加重了家庭教育的负担,我们也看到很多家长对于孩子的教育怨声载道,辅导孩子功课的时候经常会特别情绪化,也导致了很多的网络热梗,也是大家非常关注的一个焦点。您怎么看待在双减政策之下,反倒加重了家庭教育的负担的问题,以及我们应该怎么去解决?
黄文政:对,教育成本这么高,而且大家越来越鸡娃,这个其实是影响生育率很重要的因素。但这个其实和低生育率是一个互为因果的关系。
正是因为我们生育率太低,少子化太严重,大家普遍生一两个小孩的养育模式,导致大家特别鸡娃。因为你整个社会、家庭的资源都会投到这个小孩身上,你所有的希望放在一两个小孩身上,这个养育模式就完全不一样。如果社会上大家平均都是生三四个小孩,你可能想鸡娃你也鸡不了。大家都这么散养的话,那你也没有那么大的压力。
我们现在鸡娃这么严重,其实就跟低生育率是很有关系的,越少子化的社会,它的鸡娃肯定是越严重的。因为这个孩子少了以后,未来不需要鸡娃,就可以上好大学。这个观点是完全错误的。
为什么呢?你人口少了以后,孩子少了以后,其实反而会变得更加鸡娃。像我们这一辈都是生一到两个,城市里面其实普遍是一个。到现在可能有很多人就不结婚了,比如说现在大学生里面,有一些调研,愿意结婚的大概只有一半多一点。假定未来如果这个社会只有40%的人生小孩,那这40%相对是教育水平比较高、收入水平比较高的,底层的更不结婚了,这样就会导致你的整个教育模式更加奢侈化,你会有更大的压力。
这个时候的孩子是不是就能上好的大学呢?其实也不是这样的。你想想,中国如果每年是有2,000万人高考,对应的那个清华北大的那个水平,和中国每年比如说只有500万人,它对应的清华北大的水平,这不是一个水平的。如果你中国人口变成1/5了,到时候你的清华北大,可能就是现在一般的985的水平。现在中国这些大学,在全世界可能都能排到前10位前20位吧。如果你用更公平的指标可能排的更高,如果你用它的学生的基础能力的话,清华北大可能是数一数二的。
因为我们的人口多,能够选出来优秀人才特别多。如果人口降到现在1/5,那清华北大可能在世界上的排名就会大幅下降。它相对那些美国大学,甚至以后可能印度的大学,就有差距了。那个时候你好像是上这个学校,竞争没有那么厉害,但实际上你上的是一个更差的一个学校。
所以这个东西永远是相对的。你人口减少了可以上好大学是更容易,但那个好大学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第二个的话呢,你人口减少了以后,你的整个社会的鸡娃会更严重。如果这个社会只有1/3的生小孩,这1/3相对富裕,那你想想看,这个社会会比现在鸡娃得更厉害。
所以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还是需要大家回归到每个家庭就生三四个这样一种可持续的状态,就没有必要那么鸡娃了。
大家都知道,就是你养一个小孩的时候,你是特别的紧张的特别的焦虑的,你还不知道怎么办。第二个小孩你有经验了,你发现很多事是白费力气,没有必要费那么大的劲的,就是你相对就会就没有那么焦虑了。所以这样才是一个人类社会一直延续下来的一个正常的模式。
我们现在是一个人类社会,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一种非常奇怪的一个奇葩的模式。大家都把小孩子送去那么多补习班,相当于大家都不要输在起跑线上。那每个人都开始偷跑,但是人生是一个长跑。每个人开始偷跑,其实到真的开始需要用力的时候大家都累得半死,就都躺平了。所以这个一方面搞得孩子很累,家长很累,然后整个社会效率其实也更差,人才培养的效率也会变得更差。
但是这个事情我个人做不到,因为每个人肯定要按照社会来,我30年前、40年前那么养可以,现在我的周围的人都是上很多补习班这么养孩子,那从我的角度来讲,我如果不这么做,我会很心慌的。我肯定也就跟着大家做,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只能靠政府真的把生育率提升上来,从国家层面把生育率提升上来,这个问题才能够得到真正的缓解。当然逻辑上,我们是不是有些具体的政策可以缓解,这个我觉得应该是有。
首先,现在整个教育都跟着考试这个指挥棒,比如中考和高考。考试的这些方式可以做一些改变,比如说可以让大家不是一次单独的高考,可以多考几次。比如是不是可以取消掉中考,不要那么过早的分流。因为人可能要到什么15-20岁或者20岁以后,他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很早中考就给大家分流了,这个让很多人造成一种很大的遗憾。
然后整个评价体系,我觉得也需要做一定的改革。比如说现在我们去评判一个基础教育,一个高中或初中好,就看他这个出来的这个学生是怎么样,有多少考到这个清华北大,有多少得了奥赛奖之类的。这个是只看结果不看输入的。实际上对教育来讲真正有意义的,是一个很差的人进去变得很好,就是说出来的水平跟进去的水平有没有相对的提升,这个才是你真正教育的价值。但是我们现在是不考虑这个输入的,只考虑这个输出的。所以每个学校都希望去招特别好的学生,因为这样肯定出来的学生水平更高。
如果对学校的这种投入和资源的分配主要是基于它在你需要受教育的人群里面的提升的程度,那大家肯定愿意找很多很差的学生,这样提升起来更容易。实际上我们想想,你真正在乎什么?你在乎的是你的孩子整个学习过程有没有提升,这才是你教育的价值。但现在其实不考虑输入,每个人都去追求最终的结果,大家最后全部都挤在一起。如果很多学校愿意去招那些很差的学生,然后把他提高,这个才是真正教育的意义。
还有一个点,我们的教育很多时候在补短,而不是在扬长。我们总是强调大家变得一样,高考也是每门课加起来比总分。但是这样会把一些人比如他就是一个数学天才,数学特别的好,但是英语或者语文很一般,最后总分加起来反而就是好学校上不了。那这样的人可能就是浪费掉了。包括历史上看比如说很杰出的一些文学家,比如说像我知道钱钟书好像数学不好。如果按现在的这种教育模式,他可能根本没有机会获得很好的教育了。
我们整个社会大部分还是让每个人都发展比较全面健康好,但是从整个社会角度,我们需要一些偏才。有些人他某方面很强,应该让他变得更强,其他方面差点就差点,没什么太大关系。因为大家是一种合作的关系,人跟人不是独立的,我这个方面特别强,你那个方面特别强,在一起工作其实是可以碰撞出更好的一个火花。
所以就是说教育的整个模式可以变得更加的这个扬长,大家可以有不同的赛道,赛道更多一点,对于相对降低这种鸡娃的这种程度我觉得还是有些帮助的。但是这个到底效果有多少,我觉得可能还是需要一些更多的讨论,和更多的分析。
举个简单例子,我们中国社会很多时候很多观念的形成,它其实并没有严谨性,都是一种神话或者传说,它并没有真正很扎实的学术的支撑。比如大家都想把小孩给送到好学校里面去,所以学区房以前是炒的很高。但这个基本前提是我同样一个孩子去好学校就更好。但其实这个也不一定的,有可能一个很好的孩子去了一个竞争更厉害的学校,最后都没有自信了,变得很差了。
我在中科大当过老师,我就发现其实好多这样的学生。他本来是特别优秀,科大当时录取分都特别高,比北大清华还高,他们进去以后就发现竞争太厉害了,有些人就是完全没有信心了,就一天到晚鬼混。这些人可能不去那么好的学校,反而会非常好。包括美国那些大学有些教授,你会发现其实有相当比例还是来自这种一般学校。
人的职业生涯是一辈子的,你是要不断的学习的,你不需要每一步都做到最好。但我们现在是好像每一步都做到,你一旦某个地方一下没跟上,你这辈子就完了。这种教育理念其实是不对的。给定我的这个学习能力,我到底是去做鸡头好,还是做凤尾好?这个其实很难说的,需要更多的学术研究,才能做出更好的判断。
但现在在中国来讲,大家普遍认为,能做凤尾肯定做凤尾,这才会导致学区房这种价格炒得特别高。所以我觉得就是从教育上其实真的是有很多可以去讨论的。
还有一点就是一个社会理念,我的价值到底在什么地方?中国社会很多是以对社会的价值来评判你个人的价值,我觉得也是不太好的一件事。比如说我对社会的价值,或者说我对某个行业的价值,和我对家庭的价值,我对朋友的价值,这个东西不是等同的。
就像我们的父母可能很老了,也没法去给社会做任何贡献了,只是不断的去看病、住院,花家里的这种资源,但是你还是希望父母过得很好,活下去。因为他对你来说是有价值的,他是你的亲人。所以每一个人他只要活着,他就是有价值,他对亲人就是价值。这种价值不一定要通过对社会的贡献来评判。如果认识到这一点,大家会不会也相对不会那么太去卷呢。
你知道你只要过得很好,你一直健康成长,然后有基本的责任心,我觉得就很好。至于说你是不是变成一个特别杰出的人,这个事就像中奖一样的,这个其实概率就是相对来说是很低。因为现在整个社会发展到这个程度的话,你可能要特别有创造力,你还要有很多条件的。但是没关系,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这一点,不表示你就没有价值。
所以这个最终回归到人的价值是什么?人的价值不只是劳动力,不只是贡献。首先从经济的角度,你是什么?你是一个消费者,你提供消费体验。这本身就是特别大的一个价值。对社会来讲,你是民族的文化的一个传承者,你是语言的传承者。我们现在如果说汉语的人更多的话,汉语就会发展的更好,更丰富。你是你的亲人的一种人生意义的一个加持者,一个助力者,你活着对他来说就是价值。所以就是说不只是人就是劳动力。
我特别反感的一点就是,我的机器可以取代人,人就没有价值。不是这样的,人活着去工作,那是我的代价,我是为了过得更好,为了让亲人过得更快活,我可能不得不去工作。如果社会就能生产出那么多产品,我认为我能够自己得到一份的话,我干嘛要去工作对吧。
所以我觉得最终这个生育率问题就体现到你怎么看待每个人的价值。我认为人活着,你延续下去,你能够过得好,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