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伦敦谈判传递什么信号？

6月10日，记者们守候在伦敦兰开斯特宫外，中美谈判在此举行（图源：路透社）

Club点评：6月10–11日，中美两国高级官员在伦敦达成落实共识的“框架”。这场全球高度关注的会谈，既是对5月份日内瓦共识的巩固升级，也标志着中美经贸关系进入“多议题博弈—机制滚动—阶段评估”的新常态。

透过关税重构、稀土解冻、签证松绑等具体措施，双方在政治考量与经济务实之间找到临时平衡，也为全球市场和产业链争取到短期稳定期。

Club Commentary: On June 10–11, senior officials from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reached a new trade framework in London. This highly anticipated meeting not only consolidated and upgraded the temporary consensus reached in Geneva in May, but also signaled a new normal in China–U.S. economic relations characterized by multi-issue bargaining, rolling mechanisms, and phased evaluations.

Through concrete measures such as tariff restructuring, the easing of rare earth export controls, and the relaxation of visa policies, both sides have found a temporary balance between political considerations and economic pragmatism, offering the global market and supply chains a window of short-term stability.

一、谈判成果与政策亮点：从危机止损到制度试探

6月10–11日在伦敦举行的中美贸易谈判，美国财政部长斯科特·贝森特（Scott Bessent）、商务部长霍华德·卢特尼克（Howard Lutnick）、新任贸易代表格里尔（Jamieson Greer）“三人组”共同出席。中方则由国务院副总理何立峰率领商务部部长王文涛、中国国际贸易谈判代表、商务部副部长李成钢等出席。

2024年6月9日，美国和中国官员在伦敦兰卡斯特宫举行贸易会谈期间合影留念（图源：美国财政部）

根据媒体披露的信息，此次框架协议涵盖关税、稀土与磁体出口、中国学生签证、高端芯片出口管制等议题。在关税上，双方保留了“三段式”关税结构，即包含10%的全球基准关税（对非盟友均适用）、20%的“芬太尼问题”附加关税以及沿袭自2018年的25%惩罚性关税。总体而言，美国将对中国产品维持总计55%的叠加关税税率。 中国则对美国产品征收10%的关税，以及针对所谓芬太尼关税的反制关税措施：2月10日起实施的对原产于美国的煤炭、液化天然气加征15%关税，对原油、农业机械、大排量汽车、皮卡加征10%关税。3月10日实施的对原产于美国的鸡肉、小麦、玉米、棉花加征15%关税，对高粱、大豆、猪肉、牛肉、水产品、水果、蔬菜、乳制品加征10%关税。

这一“三段式”结构为特朗普政府保留了“强硬牌”的面子，同时通过谈判期间暂缓加征新税，使中国输美商品的平均关税税率下降了约30%。据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数据团队测算，这一安排将使2025年第三季度中国对美出口恢复4%增长，有望扭转前两个季度持续下滑的趋势，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中国出口商的压力。

在稀土与磁体出口方面，中国临时恢复对美国民用稀土元素及其衍生永磁体产品出口，缓解了美汽车产业链“卡脖子”困境。值得注意的是，中方并非无限期取消出口管制，而是采用出口许可证滚动评估机制。据报道，中国暂发6个月有效的稀土出口许可证给主要美国汽车制造商的供应商，以观测双方执行情况。换言之，若美方履约满意，这些许可证可望续期；反之，中方可在6个月后重新收紧出口。这种有条件、阶段性的放行体现了中方在关键原材料领域保留的主动权。不过在当前，这一条款无疑使美国汽车企业长出一口气——其供应链中断的燃眉之急将得到缓解。

世界上最大的轻稀土矿是离中国内蒙古包头市北不远的白云鄂博矿（图源：路透社）

在人文交流领域，美方宣布恢复对中国留学生的签证受理。特朗普表示，允许中国学生来美上大学“一直是好事”，他本人欢迎中国青年赴美求学。5月下旬美国国务院宣布“将大幅取消中国学生签证”以来，美国高校和各州教育界对这一紧缩政策反弹强烈，认为留学生被牵连进地缘政治博弈十分无辜。如今美方态度急转缓和，被视作向学界和舆论让步，有助于重开中美人文交流的重要窗口。

5月28日，美国国务卿鲁比奥表示，美外交部将修改签证申请标准，以加强对来自中国大陆和香港的所有未来签证申请的审查（图源：法新社）

二、政策形成逻辑与博弈中的权衡

舆论普遍认为，美国方面之所以在此时愿意与中国达成这份阶段性协议，主要出于其国内政治和经济现实压力：

特朗普对外需要展示强硬，对内需要经济成绩单。在4月2日他发起新一轮全球关税攻势后，国内市场剧烈震荡，引发经济衰退隐忧。他虽暂缓对盟友加税90天，但7月8日对日韩欧盟等贸易伙伴的关税大限转眼将至。

特朗普急需一个可对选民宣称的“贸易胜利”以巩固支持率。与中国达成框架协议，哪怕只是恢复上月共识，在政治上也能包装为其对华极限施压策略奏效的证明。正如白宫官员所强调的，这次协议让美方继续保有55%的对华关税，可向“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基本盘宣示特朗普没有对华示弱。

同时，学生签证松绑在美学术界赢得一些正面反响，可部分抵消此前政策过激带来的批评声音。这些都将被特朗普团队纳入宣传素材。总的来说，面对内外压力，特朗普政府在经济战中需要一场可宣传的阶段性胜利，哪怕只是暂时休战，也好过继续僵持造成市场动荡。

另一方面，产业安全也是美方的核心考量。稀土元素是生产电动车电机、导弹制导、雷达等高科技设备的关键。如F-35战机，每架需用到约900磅稀土；一艘弗吉尼亚级核潜艇则需要约9200磅稀土。

而中国在重稀土加工领域占据近99%市场份额。今年4月中国实施出口许可证制度后，美国汽车厂接连告急，并开始评估停产风险。行业媒体称：“这场稀土紧缩的影响不亚于当年的芯片荒”；而5月以来福特和通用相继传出可能暂停产线，军工承包商亦警告部分武器生产可能受扰。

图为密歇根通用汽车的装配线。美国生产的汽车中有五分之一出口国外，所以汽车行业尤其容易受到美国贸易政策的影响（图源：路透社）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次谈判中，美方主动提出以恢复中国学生签证换取贸易让步，是“一揽子交易”思路的体现。此外，美国还在关税结构中嵌入“芬太尼问题”附加税。这显示特朗普政府将毒品执法议题纳入贸易施压手段。如此多议题杂糅，折射出特朗普团队典型的交易型谈判风格：“可以谈，但每一分让步都要换取对方实质让利”。他们相信将执法、人文、安全等议题与关税挂钩，能在谈判桌上获得更大筹码。

中美此番达成贸易框架，固然有各自需求驱动，也与若干外部环境因素的变化密切相关。6月15–17日即将在加拿大举行的七国集团（G7）峰会，是特朗普对外经济战略的一个节点。在此峰会上，特朗普计划敦促盟友接受其全球关税重构方案，甚至要求日欧等“零关税”互惠。

倘若中美贸易战继续发酵，特朗普在G7内部将分身乏术。欧洲各国正对美国加征钢铝和汽车关税强烈不满。如果特朗普一方面对华贸易战升级，另一方面还要同时施压盟友，无疑会陷入双线作战、不堪重负的境地。因此，美国急于先与中国“定盘”，至少在峰会召开前稳定住最大的一条战线，从而腾出时间和政治资本来应对盟友的谈判。

2024年6月13日，七国集团领导人在意大利博尔戈埃尼亚齐亚举行的世界领导人峰会上合影（图源：美联社）

三、机制创新与制度演进路径

此次中美框架协议在谈判形式和执行机制上也体现出一定创新性，为未来可能的进一步谈判设置了舞台：不同于传统一劳永逸的大而全协议，此次双方选择先签署一个涵盖多领域的一揽子框架，然后通过阶段性审议来逐步落实、调整。这被美国商务部长卢特尼克称为“给上月协议加上了骨肉”。

具体做法是，先恢复贸易停战和关键品供应，接着由两国团队每隔一段时间审议履约情况，再决定下一步降税或松绑措施。这实际上建立了一种“滚动谈判”机制：协议不是一次谈完，而是每6个月为一个周期，视执行进展动态调整。

这种机制有两大好处：一是避免一次性谈崩的风险，把大问题拆解成多个小周期来解决，降低谈判破裂时对市场的冲击；二是为渐进式降税、技术管制松绑预留制度化空间。比如，当前保留的55%关税和芯片禁令，可在下一个6个月审查点根据双方履约和新谈判结果“小步迭代”。这相比起过去盯着一个最终“大协议”难产的模式，要更具弹性和可持续性。白宫官员表示，这种阶段审议为年底前视情况进一步调整税率提供了可能。

可以预期，如果本轮框架执行顺利，今年底双方可能再度小幅削减关税，或局部放宽对华高科技出口限制，以换取中方在结构性议题上的合作。总之，“框架+滚动评估”的模式是一种机制创新，体现了双方对“先易后难、逐步升级”路径的认可，也为未来谈判留下灵活调控的余地。

伦敦框架协议既是对日内瓦临时停火的“补丁”，也是一张面向未来的“路线图”。它通过关税、稀土、签证三大突破，为陷入循环报复的中美经贸关系重启了“减震器”——关税按阶段评估，稀土出口按许可证滚动，学生签证按正常通道恢复。这一套“可逆—可续—可审”的设计，虽无法一举化解结构性矛盾，却为全球产业链、金融市场和人文交流争取到至少六个月的可预期窗口。

2025年5月10日，中美代表团在瑞士日内瓦进行贸易谈判（图源：瑞士外交部）

对企业而言，这一窗口期意味着可以调整库存、恢复投资、重新评估北美与亚洲产能布局；对金融市场而言，它意味着避险情绪下降、资本有机会回流实体；对学术与地方社会而言，它意味着对话渠道再度敞开，为两国民间互信注入久违的正能量。

当然，协议脆弱仍在：美国国内选举政治随时可能把关税重新武器化，更大的技术与产业竞争也不会因一次框架而停歇。然而，历史多次证明，危机中的小型机制创新，往往孕育长期制度突破：即便不信任、不对称、不全面，也可以通过阶段性制度安排来稳定双边关系。如果伦敦框架能够兑现首轮承诺、顺利跨过第一道“六个月门槛”，中美就有机会将暂歇的“补丁”缝合成可持续的“路标”，这或许是动荡时代里最现实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