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北大辛德勇教授，怀疑“采药昆仑”石刻乃今人伪刻？

来源：公众号“历史文献学”

《光明日报》6月8日刊发的《实证古代“昆仑”的地理位置——青海黄河源发现秦始皇遣使“采药昆仑”石刻》引爆舆论，学界众说纷纭，质疑之声不绝于耳。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刘宗迪教授就石刻年月发出质疑：

西北大学科学史高等研究院院长曲安京就干支日期提出质疑：

北京大学历史系辛德勇教授亦认为石刻乃今人伪刻，但未详细说明原因：

上述学者主要从石刻时间方面提出质疑，未与存世文献进行对比。《光明日报》原文称：

石刻内容及其所在地理位置，解决了国人千古争讼的关于“昆仑”“河源”的精确地望问题，记录了秦始皇在统一中国后，遣使向昆仑山寻觅仙药的历史事实，补全了文献记载的缺失。

经笔者查证，“采药昆仑”石刻似非补全文献，而是与文献记载相抵牾，准确来说，是与《史记》《资治通鉴》对始皇求药之事的叙述逻辑相抵牾。

先说《史记》，《史记•秦始皇本纪》述始皇问仙求药之事凡四：

（1）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既已，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

（2）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刻碣石门。坏城郭，决通堤防。……因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始皇巡北边，从上郡入。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

（3）三十五年……卢生说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类物有害之者。……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侯生卢生相与谋曰：“……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于是乃亡去。始皇闻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巿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訞言以乱黔首。”

（4）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还过吴，从江乘渡。并海上，北至琅邪。方士徐巿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乃诈曰：“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鲛鱼所苦，故不得至，愿请善射与俱，见则以连弩射之。”

按，观《史记》叙事逻辑，二十六年始皇灭齐，一统天下后，于二十八年东巡，之后方有齐人徐巿等上书言神仙事，始皇“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此为《史记》所云始皇求仙之始。至三十二年始皇东巡碣石，又命燕人卢生，及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此处首次提及求药之事，故事发生地在燕，求药目的地为海外。三十五年之事可以说是始皇对二十八年、三十二年求仙问药工作的总结，即徐巿、韩众、卢生方士借着求仙问药的幌子，坑钱骗人，令他大为恼火。此处将徐巿亦纳入求药之人。三十七年再云“方士徐巿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明确提及徐巿亦“求神药”，让前述徐巿入海求仙之事有始有终，同时这也是《史记》为始皇求仙问药之事画上的句号。

由上可见：1.始皇于二十七年开始派人求仙问药；2.负责求仙问药的人是齐、燕方士；3.求仙问药的目的地是海外。

以上是《史记》的叙述逻辑，接下来我们看《资治通鉴》。

《资治通鉴•秦纪》的记载大致是《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转述，但增加了司马光个人的理解，最重要的是这一段：

始皇帝下二十八年……

初，燕人宋毋忌、羡门子高之徒称有仙道、形解销化之术，燕、齐迂怪之士皆争传习之。自齐威王、宣王、燕昭王皆信其言，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云此三神山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风引舡去。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及始皇至海上，诸方士齐人徐巿等争上书言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之。舡交海中，皆以风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

按，《资治通鉴》叙述了为始皇求药的方士都是哪里来的，方士早先为齐、燕君主求仙的历史背景，以及这些方士都是怎样怎样撺掇始皇求仙问药的，换而言之，秦始皇正是在燕、齐方士的怂恿下，才开始求仙问药的，时为二十八年。

好了，下面让我们再转过来看“采药昆仑”石刻怎么说的：

问题来了，将石刻（假设是真的）与《史记》《资治通鉴》一对比就会发现：

1.据石刻，始皇于二十六年已派方士往昆仑求药，但《史记》《资治通鉴》说方士是二十八年始皇东巡时，才得到契机，撺掇始皇求仙问药，两种文献记载存在明显矛盾。

2.从《史记》《资治通鉴》来看，因求仙问药发起人、负责人多系燕、齐方士，所以求仙问药目的地也都是海外，由此形成完整的逻辑链条。而去往昆仑采药的方士以及昆仑有仙药之事，在《史记》文字中无任何蛛丝马迹，没有背景及逻辑支撑，以始皇对求仙问药的重视程度，这并不合常理，难道只能说采药带头人“翳”不如徐巿、卢生、韩终、侯公、石生等人厉害，昆仑不如海外仙山重要，所以当时就是没有留下史料，或者司马迁就是忘了记载了？窃以为这这种情况不可武断认为便是“补全了文献记载的缺失”。

此外还有一点，汉武帝求仙问药之心与始皇无二，并且求仙问药的负责人也是方士，目的地也是海外，《史记》不载汉武帝有问药昆仑之事，如果昆仑真是求仙问药之所，武帝会和始皇一样放过那里？

综上，“采药昆仑”石刻的记载与《史记》《资治通鉴》所云始皇求仙问药之事的叙述逻辑相矛盾，纵不论石刻时间问题，其本身记载亦站不住脚，故“采药昆仑”石刻或系伪刻。（笔者没胆子直接说“确系伪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