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学道:国际问题研究要不要理论?
作者 / 江时学
大外交智库(GDYT)顾问
著名国际问题研究专家
啥是理论?
理论是对某一现象进行系统性解释的知识体系。它通过逻辑推理、实证检验和抽象概括,揭示事物的本质、规律及相互关系。
在英语里,理论的定义是
A systematic explanation of phenomena based on observation, experimentation, and reasoning.
A rational type of abstract thinking about a phenomenon, or the results of such thinking.
A well-substantiated explanation of an aspect of the natural world that can incorporate laws, hypotheses, and facts.
A set of interrelated concepts and definitions that present a systematic view of phenomena by describing the relationship among the variables for explaining these phenomena.
任何学术研究都需要理论,国际问题研究亦非例外。因此,我们不能说国际关系理论是无用的。
理论的最大功能就是能使我们在错综复杂的现象中厘清事物、事态或事件的来龙去脉、发现问题的本质或找到矛盾的症结。例如,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国家愿意将大量资金用于国防建设?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认为,国际体系具有“无政府”的特点,任何一个国家的安全必须靠自身的军事实力来维护。因此,扩大军费开支是理所当然和天经地义的。又如,为什么发展中国家无法得到长足的发展?“中心-外围论”认为,处于“外围”的发展中国家在资金、市场和技术等方面必须依附于处于“中心”的发达国家,这一关系使发展中国家经常在不合理的国际经济制度中受到发达国家的剥削。
虽然国际关系理论是有用的,但我们在从事国际问题研究时,不能迷信它,更不能认为它能“包治百病”。令人遗憾的是,在现实中,理论的“重要性”被无限地夸大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许多期刊在决定是否发表来稿时,极为重视该论文是否使用了理论,是否有理论创新或是否达到了一定的理论水平。因此,为了使论文被采用,研究人员常常会冥思苦想、挖空心思地使用一种“理论”,甚至会故弄玄虚地写下大量晦涩难懂的文字。虽然这一“理论”与论文要探讨的问题有“两张皮”之虞,但在期刊编辑眼中,越是让人看不懂的论文,越是被认为是理论水平高的“佳作”;相反,平铺直叙、深入简出、通俗易懂的论文必然会被当做缺乏理论深度、没有水平的东西而蒙受退稿的厄运。
博士研究生和硕士研究生的学位论文的匿名评审专家和答辩委员会在评议论文质量时,常把论文是否使用了某一“理论”作为判断论文质量的重要依据。其结果是,无数博士研究生和硕士研究生为求得顺利通过论文答辩而如饥似渴地寻找(或“发明”)“理论”,尽管这种“理论”与论文未必“沾边”。面对这种“两张皮”现象,匿名评审专家和答辩委员会常常是视而不见,甚至还会夸奖论文有理论水平。近几年,我国每年招收的国际问题专业硕士生和博士生可能是数以千计或甚至数以万计。如果每一篇论文都能取得理论创新,其影响力是不可想象的。
众所周知,实践出真知。这意味着,理论来自实践,理论联系实际。但有人却试图用“理论”去论证某一既成事实的对与错。
例如,改革开放是中国的明智选择,是中华民族复兴的必由之路。我们能从人类社会的这一壮举中得出一些高见,并使之升华为理论。但有人却用一种或数种“理论”来证明中国实施改革开放是完全正确的。
又如,金砖国家扩员是该组织国际影响力不断扩大后导致的必然结果,体现了发展中国家或新兴经济体希望在国际格局的转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良好愿望。我们应该以金砖国家扩员这一事实为基础,从中得出一些理论化的结论。但有人却试图以某一理论来论证金砖国家是否应该扩员。试问,如果你的“理论”证明中国不应该改革开放,金砖国家不应该扩员,那你将如何对待你的研究成果的结论?
迷信理论不仅不能推动国际问题研究,而且还会令人误入歧途。例如,国际问题研究下设的区域国别研究不久前被升格为交叉学科一级学科的区域国别学后,有人居然希望为其创造一种“统一的”、“独立的”理论体系,完全不考虑区域国别学这一交叉学科的性质。事实上,除马克思主义理论以外,没有一种理论能为区域国别学“打天下”。
正是因为我国国际关系学术界过于迷信理论,刻意追求研究成果的“理论化”,所以,有些学者始终不渝地追求“理论创新”,甚至会自豪地宣布他已创造了一种理论,弥补了中国特色国际关系理论的“空白”。这样的自娱自乐必然会败坏我国国际问题研究领域的学风。
其实,有些国际关系理论貌似理论,实际上是理念,或是一种常识性的判断,很难在真正意义上为国际问题研究发挥指点迷津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理念对现实的贡献大大超过那些所谓理论。尤其在面对错综复杂的国际环境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时,我们更需要的是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的理念,而非吸引眼球的所谓“理论”。
还应该指出的是,有些国际关系理论是在数十年前问世的。时过境迁,一些理论(或其中一部分内容)早已过时,甚至是令人误入歧途的。例如,依附论认为,为了减少对发达国家的依附,发展中国家必须与其“脱钩”。在全球化时代,这一建议完全是“馊主意”,根本不可能指导我们对发展问题的研究。
据说德国思想家歌德说过,“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诚哉斯言。事实表明,在如何解决俄乌冲突以及如何回击西方对中国的打压等方面,国际关系理论的作用是非常令人失望的。当然,承认理论的这一局限性并不意味着理论是无用的。我们应该摒弃的是迷信理论、并将其当作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的错误做法。
作者简介
江时学,大外交青年智库(GDYT)顾问委员会委员、学术顾问,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上海大学特聘教授、拉丁美洲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澳门科技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四川外国语大学特聘教授,安徽大学客座教授,浙江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兼任亚洲和大洋洲地区拉美研究理事会主席(2024年—2025年)、金砖国家智库合作中方理事会专家委员会副主席、高校国别和区域研究人才培养院系联盟顾问委员会副主任、小岛屿区域国别研究联盟联合理事长、新兴经济体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拉丁美洲学会顾问、中国拉美史研究会顾问;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副所长、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副所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委员会国际学部主任;2004年获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历史学研究》首席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