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是否被高估了?
在日本眼里,唐朝比你想像的还要强大得多。
日本刚刚出版的《天智天皇的日本》 一书里,作者中村修也根据他多年的研究考证,提出一项观点:日本曾作为战败国向大唐降服,实行唐的律法,甚至被逼迁都,并准备接受唐朝驻军。
这部大作写了几百页,大致就为了说清一件事:大唐你牛逼,咱日本给您跪了行不?
通过这本书,结合国内的研究状况,我认为白村江之战背后的意义被人们远远低估了,这实际上是东亚两个朝贡体系阵营之间的战略决战。
对于日本来说,唐朝出兵朝鲜半岛,打击高句丽,平灭百济,与新罗一起镇压日本支持的百济复国运动,不啻于一场东北亚的“世界大战”。
长期以来,中国是东北亚朝贡体系的老大,半岛三国和附近的靺鞨、奚、契丹各强部都向中原王朝称藩进贡甘心做属臣。而日本仗着孤悬大陆之外,又好斗而力强,竟然也摆起天朝上国的谱,用军事、政治手段迫使百济、高句丽、新罗向日本朝廷称臣进贡,拜倒在“天皇”的脚下。建立了另一个朝贡圈。
然而,新罗改为依附大唐。公元648年,新罗女王送王子于唐,做为人质;次年,又号令全国官民一律“易服”,改穿唐朝的服饰,第三年,采用大唐年号,并全面照搬唐的律令礼乐体制,取得大唐的保护。当时侵掠新罗最猖狂的,就是日本的盟友百济。结果唐朝一出手,立国快700年的百济,就以闪电般的速度被灭了;多年后,唐兵又扫平更强大的高句丽。日本为了维持自己的小天朝体系,鼎力支持百济复国势力,不知天高地厚的抗衡唐军;结果陆上交手,日军被孙仁师的7000山东兵打得稀里哗啦;紧接着白村江一战,日本主力大军数万人在大唐一支运粮偏师手里遭受毁灭性打击,声势浩大的百济复国势力也从此覆灭,驻留加林城的日军被迫跟着投降。日本长期以来苦心构建的这套以自己为中心的“朝贡体系”烟消云散。
这对日本形同晴天霹雳。
几个世纪以来,因为地理位置的优势,从来只有日本欺负别人,却没挨过谁的打,更不要说被一边倒的摁在上摩擦。何况百济虽小,却是日本的文化上邦,某种程度上,堪称日本的启蒙老师,甚至是塑造者。日本高端文明和技术人才主要依赖百济输入,论人口数量,百济也接近日本。
可转眼之间啥都没了,国际活动的空间被限死,只剩日本茕茕孑立,自身难保,该何去何从呢?是放下身段,和新罗他们一样,加入大唐主导的“国际大家庭”呢?还是继续顽抗?
显然,在大唐的威势之下,日本绝无顽抗的胆。
然而世事无常,谁能料到,曾经的死敌新罗,却悄悄然对大唐有了异心。
原来,新罗为帮助大唐征讨百济、高句丽,倾尽财力牛马,冒着风雪为唐军运粮。光是帮助苏定方围攻平壤,新罗就拿出26000石粮食、动员2000多车辆为唐兵搞后勤,还向唐将们贴心的另送白银、名贵药材、细布;可是唐军吃饱了,新罗自己却“路上逢雪,人马死尽,百不一归”,代价巨大。
代价如此之大,大唐却并没有恩准新罗瓜分百济、高句丽领土的意思。相反,大唐只想构建他的国际新秩序,以防止新罗坐大。唐廷打算扶持百济王室中的亲唐份子,建立新政权,复兴百济,然后从半岛撤兵。这一手,正是所谓的“离岸制衡”策略,帝国不再投入资源,却能确保半岛不会一家独大,且各方势力都有求于大唐。
新罗的气愤不平也就可想而知了。
新罗打死也不愿看到为仇几百年的百济死而复生,更不要说它对百济这块富庶肥沃的地盘垂涎欲滴。而且,新罗敢生异心,在于他知道大唐在西边有了麻烦---巨大的吐蕃帝国崛起了。
就在白村江大破倭奴之战的4年前,吐蕃已然在乌海(今青海东日措那湖附近)向唐军发动突袭,尽管以八万之众败给区区一千多唐兵,副首相达延莽布支也被打死,但国力日盛的吐蕃挑战大唐的势头却越来越明显,特别是大唐在西域的安西四镇,偌大的地方,繁荣的四大绿洲文明中心,唐朝派去的驻军仅仅只有“五百行人”,面对近在咫尺的吐蕃,显然岌岌可危。
唐朝的战场,实在太多!
自太宗文皇帝上位到唐高宗初政,短短三十多年时间,大唐征服了二十多个国家、强族,扫灭了百万敌军,上百个民族和无比广袤的疆域匍匐在大唐的脚下。然而遗憾的是,大唐的人口增长远远跟不上胜利的脚步,只有300多万户人口的帝国,人力资源紧张到极限。
特别是现在,一个空前的强敌吐蕃崛起了,大唐必须将有限资源集中到西线;哪还顾得上孤悬海外的百济驻军?
驻济唐军本来就人少,质量还非常堪忧---帝国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人力了,分配的是最劣质的兵源:大多是些被强抓甚至诱骗来的乡村老弱,这些人,依赖大唐高效的将官团队的指挥,虽说打了不少胜仗,但时间一久,他们大多无心效力,只想潜逃还乡。
这区区1万的驻军,既要控制百济的二百座城镇,镇抚百万遗民。对外,北有高句丽,东有居心叵测的盟友新罗;南边要应对野心勃勃的前百济宗主国日本,而新罗日本正在加紧勾结,一旦联兵反唐,后果不堪设想,可谓杀机四伏。
记得我览及此处,每每为这支驻军捏把汗。
所以,百济镇将刘仁愿,和政治家出身的刘仁轨,决定利用白村江大战余威未散,趁着新罗日本尚未固盟,趁热打铁的恐吓日本、威胁日本,逼它投降称藩,打消它对唐属朝鲜地区的野望,这是唯一出路。
这对力量单薄的百济唐军当局来说,不啻于一场赌博,一场危险的心理战。
在白村江战后的次年,二刘在计议之后,派出郭务悰率领一支武装使团“访日”,在日本的国门口一驻七个月之久,气氛咄咄逼人。 日本嘴上很硬,以郭务悰并非唐朝国使,只是驻军使节为由,拒绝他入朝,但内心却吓得举国惶惶,不惜代价,在西部的筑紫国等地大修防御工事和烽火台,又在本州岛构筑了长门、屋岛和高安山三条防线。
刘仁轨的外交攻势也得到了唐廷的支持。
郭务悰使日的次年,唐高宗正酝酿一次立威盛典,举行隆重的泰山封禅仪式,召集各国首领、使节前来膜拜,以孤立高句丽、吐蕃。
所以,大唐中央又正式委刘德高以天子使节的身份率团赴日,这实际上是极限施加,如同最后通牒,因为日本要是连大唐朝廷的国使都拒见,后果将是什么?
意味深长的是,唐廷还将日本派来的一批遣唐使和留学生进行降格对待,示之以威。
当天朝使节降临时,日本小朝廷果然吓得膝盖骨发软,小九九早抛到九宵云外,不得不屈服,甘心做藩属。要知道,当大唐的藩属国可不光是动动嘴,得有一系列实际行动的。
比如,按中村修也书中的举证剖析,日本根据唐的命令,先要被迫迁都,从奈良盆地的飞鸟京迁到琵琶湖畔的近江,以削弱日本的中央集权,限制其朝廷对其国内的控制;在日本境内颁行大唐的一系列律令;由日本派出王室一级成员去泰山以属国身份参加高宗封禅典礼,对唐皇行三跪九叩之礼,正式臣服,成为大唐的东亚政治秩序下的一员小弟。
有意思的是,中村修也这一观点与中国学者的研究相锲合,中国学者马云超发现,随着刘德高到访日本,日本朝廷于当年10月在玄菟郡进行了一次大阅兵,阅兵之后,日本朝廷取消了原有历法,改为颁布大唐的历法:麟德历。又派出一大批皇室权贵,即“大首望数十人将入朝谒”,朝见中国天子。另外,日本称臣一事,在中国西安出土的碑文《祢军墓志》中得到佐证,祢军,是百济贵族,百济亡国时向唐兵投降,为大唐效力,混得很吃香。此番被唐廷任命为访日的副使,目睹了刘德高逼使日本“千秋僭帝,一旦称臣”。
可是,日本一时臣服了,驻百济唐军的处境却越来越严峻。
公元668年秋,唐军灭亡高句丽。
唇亡齿寒之下,新罗与日本悄悄恢复了外交关系。
公元670年4月,吐蕃大举发难,攻陷西域依附于大唐的羁縻十八州。
同年6月,高句丽余众在新罗支持下反唐。
8月,大唐向吐蕃发动战略攻势,以薛仁贵率五万唐军深入青藏高原,却因为高原反应,加上副将的骚操作,大败于大非川,唐蕃百年较量拉开帷幕。
唐廷从而加速对百济的羁縻化进程,加速撤军进程。
自从苏定方扫平百济以来,唐兵已占领了10年之久,唐廷对他们也并不放心,怀疑都督刘仁愿有割据海外的企图,给他找了个北上夹击高句丽不力的罪名,将他召回并流放到姚州。同时推行“济人治济”,加紧组建百济新政权,驻军锐减。
新罗趁机向百济新政府发难,又直接出兵去高句丽与唐兵对刚,双方从暗斗升级为热战。
唐罗关系急剧反转,那么刚刚臣服的日本是否会生变数?如果继续撤兵,大唐在半岛多年的成果将化为乌有。大唐构建的东亚政治秩序将不复存在。
公元671年,两难之下的唐廷终于下了决心,先搞定东线!
以武力为后盾,对新罗、日本同时进行战略威慑。
首先,在东北组成四万多人的汉蕃联合兵团,从高句丽方向痛击新罗;一边又将薛仁贵派到百济,重新主持局面。薛仁贵致书新罗王金法敏,恩威并施,而对日本,更是放了大招。
在明知日本天智“天皇”已生病多月,诸王子为继承权明争暗斗的情况下,驻济唐军却偏偏选中这个敏感时刻,组建了多达二千人、47艘舰船的武装使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突然闯入日本,在对马岛海岸强驻。
而且,武装示威团的一把手,不是别人,正是郭务悰!
郭务悰上次被日本朝廷坚拒过,算是结下了梁子。大唐派谁不好?偏要选这个有过结的家伙?什么时候来不好,非要挑这个时候上门? 上次大唐正式的国使刘德高也才带了200人,这次却偏生派来2000人?谁知道这2000人的背后,是不是跟着更多的唐兵…….?
这一系列的用意,怎能不让日本脊梁冒汗!
据中村修也在书中的说法,郭务悰一行气势汹汹,果真摆出武力控制日本的架式。他们以宗主国使者的派头,命令日本朝廷在国内大规模修筑高句丽、百济式样的山城,以此做为将来驻日唐军(筑紫都督府)配套的烽火台体系工程。为了达成这一目的,驻济唐军甚至派员深入日本,进行全面的户口调查,督促日本官府征收赋税、资源,筹措动工经费,以尽快完成朝鲜山城工程。
在高压、屈辱的受逼中,天智“天皇”很快一命呜呼,日本没了国主,王子之间又互不服气,内乱是迟早的事,这是唐朝故意把日本搞废了。日本自然也顺从的接受了大唐所有条件,威慑效力达到顶点;
郭务悰又把日本朝廷的国库几乎榨空,满载着财物,扬帆西归,让日本自己乱去吧!
果然,第二年日本就爆发了浩大的“壬申之乱”。
消除了日本的潜在威胁,唐廷专力对付新罗。
公元674年,唐廷出兵狠狠教训新罗,特意以刘仁轨挂帅,就是因为刘仁轨当年在百济的阅历,既熟悉新罗的情况,同时又令日本胆寒。刘仁轨连战连胜,最终新罗王被迫重新向大唐认罪、进贡。
大唐在西线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只用少量资源,就避免了两线作战,成为东北亚最后的赢家。
既然大唐主导的东北亚秩序无人再敢挑战,也就放心在半岛实施了撤退战略,默认新罗吃下百济旧地,还将平壤的安东都护府内迁到辽东,从此新罗一心归服大唐,成为忠实的小弟。无形中,又使新罗和日本彼此牵制。
对日军事、政治较量,更是圆满的划上句号。
然而,大唐的雄略与强势,让今天的日本学者依然意犹未尽。
当代日本历史研究界还有个颇有影响的“古田学派”,以古田武彦为宗师,这一学派提出更惊人之论:日本“天皇”在白村江之战中作了唐兵的俘虏,并且被刘仁轨带到中国,与被俘的高句丽王、百济国王以及“突厥、于阗、波斯、天竺国、罽宾、乌苌、昆仑……等诸国酋长”,“各率护从”一起参加了当年在泰山举办的盛大的唐高宗封禅大典。
并且认为,这位被俘“天皇”(即高市“天皇”)在多年后,在郭务悰的二千人的武装使团护送下,回到日本,弄死了当时正生病的天智“天皇”。随后借助一名豪族的力量,联手推行改革,特别是推行唐朝的文化、律法、制度,还娶了那个豪族的妹妹。然而多年后,那个豪门羽翼丰满,发动政变,杀了高市,自居为“天武天皇”,隐去高市的历史,并篡改了他的年龄。
按日本《正仓院文书》留下的线索,公元696年之前的日本历史文献,不知何因,一件都未能留存下来。现存日本最早的文献,就是《正仓院文书》保留的一道公元702年的“天皇”旨令“亡命山泽,挟藏禁书,百日不首,复罪如初”。那么是什么禁书,让当权者如此顾忌恐惧?以致对前代文书的毁灭,比秦始皇焚书还厉害还彻底?
总之,在大唐的兵威阴影之下,日本学者认为本国曾有过这么一段讳莫如深,扑朔迷离,越来越有点恐怖迷案的诡异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