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修建运河?
从春秋到清朝,历代的帝王都在开凿人工渠道,臣子谋士也都为修凿运河出谋划策。从这一点上来说,修建运河,绝对是一个理性的行为。
那么我们要问两个问题:第一,运河在经济上比其他运输方式性价比更高吗?第二,运河的回报和风险相比更高吗?
一
首先来看经济。水运成本比陆运要低,而且低很多。在铁路发明之前,陆上运输主要依靠牛车或是马车,沙漠地区还有骆驼。在道路平坦的平原,一队牛车运送粮食,每走250公里,就要吃掉所驮运的同等重量的草料。从苏州由牛队运粮食到长安大约1500公里,大约是6个250公里,也就是要准备6倍于粮食的草料。
水运则经济得多。我们测算一下这个的成本:
明朝共有一万多艘运粮船,每艘船配备10名左右运军,按照每人每天2斤粮食计算,一艘船一天需要20斤粮食。漕船从江南运至北京需要3-4个月,按4个月120天计算,船上人员一共要吃掉2400斤粮食。明朝一石米大约等于今天200斤左右,一艘标准漕船的载货量大约是400石左右,换算为斤也就是8万斤。
这样就能很粗糙但直接地对比陆运和水运成本了。从苏州到北京,如果是漕运,需要直接耗费的粮食是整个运粮的3%。如果是陆运,1200公里距离,靠牛来拉,需要吃掉整个运粮的500%,即运一斤粮食,要耗掉五斤粮食。这个差距实在太大了。
一个庞大的古代帝国,必须建立高效的物资流转系统,能够最快调拨人员、粮食、武器。这也是为什么靠近自然河流的地方更容易出现文明,一方面是提供了水源,另一方面也为这个聚落提供了更为强大的行动和拓展能力。
不过,中国东部的河流大都是东西向,实现自西向东相对最容易,南北向的流动则最为困难。无论是南方的政权要问鼎中原,还是北方霸主要平定岭南,首先想到的可不是“牛”,而是“水”,首先要做的都是将“水”联系起来。这便有了运河的雏形——鸿沟、邗沟、灵渠,等等。
二
漕运的成本,远远不只局限在运输本身。
除了负责运送粮食的运军之外,运河中途耗费的其他人力不计其数,包括拉纤、搬运、守闸,还有沿途各种管理和服务人员。就算是运军,也不只是吃饭这么简单,运军不是牛,吃饱了就万事大吉,运军还需要养家糊口,要挣工资。
不用我们来算,清代魏源就做过测算:江南每年向京师漕运粮食约150万石,要给运丁47万两白银,41万石粮食(折合白银94万两),一共141万两白银。在运丁之外,地方上也要“配套”相关费用,包括沿途各种人员的津贴,大约为中央给运丁开支的两倍左右。因此,运送150万石粮食,要花费400万两白银(或者200万两白银左右)。小计起来,运送一石粮食,需要1.5石左右的粮食作为成本。
这个还是理想状态下。我们还需要考虑另一个问题:腐败。明清两代,漕运的腐败几乎尾大不掉,除了必要的开销之外,各种寻租、吃拿卡要、舞弊等行为犹如过江之鲫。清朝人黄梦维曾经在提议终止漕运的文章中写道:“非四十金不能运米一石入京仓”。思想家冯桂芬曾经也估算,从江南向北京潜运一石米,约耗费银二十一两。
除此之外,还需要考虑的成本是造船、修船、开河、清淤、修坝……等等水工通运环节的基础设施建设,这笔钱也不是笔小数目。
如此一对比,漕运的成本和牛拉车之间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了。隋唐宋时期的漕粮运输除了河运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明清两代,针对是否采用海运,有过不少次争议。
三
元朝以海运为主,明朝初年,直到永乐皇帝定都北京之后若干年,漕运一直是河海并用。而在此之后就放弃了海运,只通河运了。
从纯粹的经济账面来看,海运的成本要小于河运。
首先,海船可以往大了造,不受航道宽窄和水量的限制。海运100万石漕粮的成本大约为100万石粮食,相比河运动辄四五倍的成本要节省很多。另外,海运基本不存在河道淤塞、修筑大坝、防洪排涝等问题。
其次,海运比河运快得多。从江南到京师,河运需要四五个月的时间,而海运在季风和洋流的推动下,最多20天就到了,还节省了沿途拉纤、修河的工钱。
当然海运的劣势也比较清楚。一个是通航季节短,只能在春夏两季北上,秋冬两季南归,时间受限;另一个劣势是风险大,遇到海风和恶劣天气而船毁人亡的情况很多,明永乐年间,通过海运漕粮,从长江口出海运至天津,60余万石漕粮只有49万余石抵达,途中损失了约17%。
不过,海运的劣势都可以通过提高船只质量和航海技术,提升保障水准来弥补。那么,为什么明清两代,还要坚持河运呢?这恐怕就不是经济账能算得出来了,我们最后来算算政治账。
优势如此明显,为什么海运就重开不起来呢?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河运培养起来了的巨大利益集团。如果用四个字来概括朝廷屡次尝试海运不得的根本心理,那就是——怕出乱子。
河运重开之后,慢慢“养成”了沿线的漕运经济,数十万人以河漕为生。到了明孝宗时期,首辅高拱曾经提议恢复海运,但朝中反对人数众多,不得不作罢。后来在清朝雍正、乾隆,甚至到了道光时期,恢复海运的呼声不断,但每次都是反对的声音占了多数,其中重要的理由都是沿线的数十万以漕运为生的老百姓的生计问题。
实际上,暗藏在背地里的各种寻租利益集团,恐怕才是最担心废除河漕的。漕运滋生了太多的利益链条,沿线的城市、仓储的兴衰,都被河运牵动着。京城每年拿出大量的银子修河、补堤,其中又为多少贪官污吏提供了发财的机会。
四
最后的最后,我们再来想一个问题:既然人运、牛运的运输成本太高,河运的附加成本太高,海运又受地理条件限制,那么,为什么非要“运”呢?
在华夏的土地上,只追求偏安一隅的政权,永远都会被更有野心的统治者所征服。在这里,统一是永远的“使命”,维系统一则是永远的挑战。统一的帝国,需要高效的交通体系作为支撑,需要高效的物资转运机制作为保障。水流永远比道路更适宜支撑上面的机制。
在中国,大运河的开凿是历史的必然,大运河的开凿也让中国人追求和维系“统一”的国族心态更加坚定,甚至到了封建后期,不惜一切经济成本,去维护一个边际效益越来越低的政治回报。但无论如何,没有大运河,中国的大一统可能来的不会这么持久。
但是,海运优于河运、河运优于牛运、牛运优于人运,这样的对比链,在历史的某些特殊时刻也会被打破:粮食运输性价比最低的方法——人工,最终战胜了一切其他方式,赢得了历史。
有这种可能吗?当然有。
电影《淮海战役》中最经典的镜头,就是老百姓推着手推车,给解放军战士运送粮食和物资。这种免费、高效、源源不断又为数众多的劳力,是中国历史上几百个帝王都曾梦寐以求但从未实现的。只有当年的共产党精神力量的号召,才可能获得老百姓如此心甘情愿的付出。
所以,人心的统一,才是统一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