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注水剧”到“跳看时代”,我们离精品剧还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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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漫长的季节》以12集成就封神之作,《我的阿勒泰》用8集构建影像诗篇,市场已充分证明:观众从未放弃对好故事的渴求。

这场关于“剧本危机”的讨论,最终指向的或许不是绝望,而是一场行业自救的契机——短剧冲击倒逼创作精品化,跳看功能倒逼内容创作提质升级,现实题材与多元想象并存共生。

作者|毛浩宇

编辑|小白

排版 | 板牙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当观众对“剧情注水”“悬浮烂尾”的吐槽铺天盖地,当“三分钟追完一部剧”的短视频切片成为常态,影视行业正面临一场关于“好故事”的集体焦虑。短剧冲击、资本博弈、创作话语权之争……究竟是谁在扼杀好剧本?

《四味毒叔》特邀资深编剧余飞、袁子弹、孟婕展开深度对话,直面行业痛点,从“长短剧之争”到“现实主义困局”,从创作生态到文本内核,以犀利观点剖开影视创作的“冰山之下”。

01

长剧短化,是返璞归真还是生存妥协?

近年来,随着《我的阿勒泰》《漫长的季节》《新生》等短剧集的播出,包括网传某平台今后12集以上的剧一律不过会等消息,令“短剧集”(或称“迷你剧”)的概念浮出水面,也令长剧集向短剧集转变的趋势愈发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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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目前国内对于微短剧、短剧、短剧集的差别和定义尚未建立起统一标准,本文所称的“短剧集”,是指单集40分钟左右、10-16集不等的剧集;而“微(短)剧”则是指单集1-10分钟、30-100集左右的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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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余飞

针对这个问题,编剧余飞直言:“这个趋势本来就是应该的,这跟吃饭一样,根本就不需要去讨论”。

他认为过往剧集太长,是因为某些资方、创作者想要在单个项目中赚取更多利润,才选择一次性把剧写长,久而久之,心态难免浮躁,也由此引发后面一系列“注水剧”“悬浮剧”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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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孟婕

在编剧孟婕看来:“这是一个新的尝试机会”,她认为,长剧集是长话长说,那短剧集就是短话短说,这是一种“内容上的回归”。她坦言,“我手头也在做一些原创项目的储备,本来策划的是三十集的体量,现在则会思考是不是十几集也能把故事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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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袁子弹

“我很坦然”,编剧袁子弹说道,“因为之前的剧集拉那么长,更多可能是从单集成本、利润回收的制作端层面考虑。体量缩短后能够更好促进精品化,回归到故事本源。”

事实上,‌在中国电视剧发展早期,电视剧的集数普遍较短,通常在十几集以内‌。例如,1981年播出的《敌营十八年》仅有9集,平均每集35分钟。‌此外,上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国产电视剧的集数主要集中在1至20集内,40集以上的电视剧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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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长剧集向短剧集转变,算得上是“返璞归真”,或者说“回到初心”。这种本真不仅是指形式上的回归,更代表着行业对剧集精品化创作的呼唤和热忱。

02

长短之争会走向多元共生吗?

相比于短剧集,微短剧对长剧的冲击相对更大。如果说“长剧集变短剧集”还仅停留在剧集内部的范畴,那么把视野拉开,长剧和微短剧之间的现状,编剧们又该如何读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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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中国微短剧产业研究报告》显示,‌2024年中国微短剧市场规模达504.4亿元,首次超过电影票房470亿元。面对汹涌而来的微短剧,长短之争一时间甚嚣尘上。

孟婕从自身感受出发,觉得微短剧目前“更多的是照顾大家的情绪价值”,而不是在认真讲好故事。但微短剧自身“轻快短小”的篇幅、情绪价值的提供也值得长剧学习。同时,微短剧也可以吸收长剧的叙事优点,从“情绪消费”转变成“艺术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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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短剧《家里家外》剧照

互相学习、互相共存,这是孟婕的核心观点。她还打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比方,小说有长篇、中篇和短篇,剧也应该有这样的划分,也应该有长剧、中剧和短剧。微短剧最终可能也会融入剧的种类之中,扩充剧的类别,完成握手言和。

余飞也认为,微短剧和长剧集最终一定会走向融合共存。他从产业端举了一个例子,红果短剧在2023年问世,短短两年时间内就能叱咤风云,重新改写微短剧行业以往的投流规则,以免费看剧的打法重塑行业生态。

“不出几年,等红果做大做强,再去收购其他平台,也可能做长剧业务”,余飞说,“微短剧未来也可能会变成一种剧集的细分赛道,培育出自己的头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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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子弹觉得这是个“推上来的话题”,因为“长剧集其实不仅是在跟微短剧在竞争,它正面临包括游戏、电影、舞台剧、话剧、网文、动漫等所有能够抢夺人的注意力、能够抢夺人心的艺术娱乐形式的竞争。”

简而言之,在她看来,这是一场关于艺术质量的争夺,谁更能抵达人性的幽微,谁能激起更大的共鸣,谁就能成为一个更加主流的艺术形式。

不过,袁子弹话锋一转,她强调“这种争夺不是你死我活的,而是一种良性的竞争”,最终结果的揭晓会是潜移默化而不自觉的。她不认为长短之争会一直持续下去,也不认为两者会握手言和,她从体感上看,更多时候所有的艺术种类应该都是长期共存的姿态。

03

流媒体跳看,是好事吗?

流媒体平台设置的跳看功能,编剧们怎么看?会不会令长剧走向消亡?(注:“跳看模式”利用AI技术把视频划分成多个精彩片段,用户选择一部剧集横屏打开后,用手指靠近屏幕边缘处上下滑动,即可切换进入在播内容不同精彩剧情点。这意味着,当用户想重温刚才看过的精彩片段时,不用手动来回拽进度条去定位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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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采访的时候,余飞正在澳门体验生活,为写一部新的赌博题材剧做准备。“跳看当然是好事嘛,可以倒逼创作。只要内容够好,观众是舍不得跳看的。就像我第一次来澳门,听说有好吃的,不管多远,肯定会过去吃的”,余飞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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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婕提到,在看完《喜剧大会》里的小品《电影消亡史》后很感慨,现在的很多作品不注重表演、故事、细节。长此以往,无异于只拍了个故事大纲。观众审美在提高的同时,耐心却在下降,对于剧作的要求只会越来越高。

不过,孟婕也坚信,既然有需求,长剧就不会消亡,只是有一个“细水长流的过程”,“有内容、有内涵、有高度、有温度的作品一定会是长盛不衰的”。

袁子弹的剖析更为尖锐:“因为观众跳看的根本原因还是剧本身难看,那就算不设置跳看功能,观众一样会手动跳看,或者倍速播放,再严重点的可能就弃剧了。我遇到那种好剧的时候,真的一点都舍不得倍速。甚至还会拉回来反复看其中某个场景。所以,我觉得倍速不是问题,问题还是在于剧的质量”。

笔者前段时间参加爱奇艺世界·大会现场时曾与部分导演交流,有导演提出,跳看功能不太尊重创作者,在他看来,那些被跳看的内容等于白拍了。但三位编剧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跳看功能其实是平台顺应观众观影习惯变化的正常举措,本质上还是观众正在倒逼创作者提高创作质量。

04

任何题材都要观照现实吗?

当下,现实主义创作是市场主流之选。任何一种题材都要观照现实,都要和观众拉近距离吗?

袁子弹首先提出反对意见,她认为,“有时候习惯以太现实主义的眼光去看待所有的题材类型,就会陷入一种经验主义,我反倒很羡慕那些非现实主义的浪漫想象”。袁子弹补充道,“市场需要新鲜感和更多元的表达方式”。

谈到仙侠剧,袁子弹认为,可能会与当下现实形成一定的观照,但不一定就得是现实主义风格。长剧在这一点上要向微短剧学习,霸总离观众也不近,但观众也爱看。因此,还是要放下思想包袱,及时松绑,创作不一定要承载太厚重的内容。

同为女编剧,孟婕也认为不一定任何题材都要现实主义。多观照现实是有必要的,但毕竟讲故事是个造梦的过程。创作者包括平台方都应该想清楚,要把这部剧做出来的意义到底在哪里,还是要坚定信心。

而此时,余飞持不同的观点。他认为任何题材都要观照现实,这是不容置疑的。类似的观点,同为男编剧的王小枪在2025电视剧导演大会上也提到过,王小枪表示,任何一种题材都要观照现实,要和观众拉近距离。剧本拍摄表演,无不如此。

余飞认为,过于写实和悬浮不是对立两面的。他旗帜鲜明地站在现实主义这边,也旗帜鲜明地反对悬浮。但他补充解释道,可以写实,甚至可以过于写实,任何题材都要写实。“好比写穿越剧,如果你不写实,穿越回唐朝结果还像在现代一样,那观众怎么信服?”

但光写实还不行,还要有各种不同角度的补充。“你不能全是负面的,没有正面的东西,那观众会觉得这个社会没希望了。你也不全是正面的,一点负面的都没有,那只会让人觉得太假”。

去年,现实题材都市剧《凡人歌》播出,因为部分情节过于写实,被观众吐槽“太扎心”,但反观近年一些国产都市剧创作,又因为不接地气而被观众吐槽“过于悬浮”,面对这一两极反转的舆论攻势,创作者们该如何自处?换句话来说,现实主义创作和观众的审美之间要形成一道安全距离,那该如何把握距离的分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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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子弹开门见山地提到,不同类型要先完成本类型要完成的基础任务,例如偶像剧要先完成给观众造梦的任务,在此基础之上再去做现实主义表达,那叫“拔高”。但如果本类型的基础任务都没能满足,而随意去“拔高”,那样只会囫囵吞枣,不伦不类。

谈到创作本身,袁子弹认为“创作者只能表达她个体的感受,如果这种表达能引起讨论或是争议,本身就是表达的价值所在,但这并不等同于观众就必须认同她所表达的价值观。”一个好的编剧需要学会听取观众意见、总结经验,但也不能被舆论绑架太深,如果什么意见都听进去,创作就没办法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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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婕从观众心理出发分析,她认为像《凡人歌》这样的剧很写实,是基于编剧的实地调研和阅历感受,但有的观众缺乏类似的经历,可能就会主观判定“浮夸”。例如她自己做过的一些婚姻题材剧,四十多岁的观众可能更容易感同身受,二十几岁的可能就完全无法理解。

但这种情况无法破解,毕竟一部剧面临的就是全年龄层的观众,有时候,哪怕确实把生活中发生的故事搬上剧本,观众也不能接受。

说一千道一万,创作者唯有真诚,尊重内心的表达,才能俘获观众的心。

05

没有好剧本,究竟是为什么?

本次采访最扎心也是最压轴的一个问题是:近年来,观众一直抱怨没有好剧情、好剧本,原因究竟是什么?

谈到这个问题,堪称编剧界“维权斗士”的余飞痛心疾首,他直言,行业协会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是首当其冲的原因。编剧维权艰难,尤其是署名权遭肆意篡改、无名编剧缺乏议价权等等现象比比皆是。

当下的创作者,除了创作本身,还需要把自己推广出去,因为没有名气就等于没有议价权,只能等待合作方的盘剥。

“为什么现在没有好剧本?创作本身就不容易,结果剧本写好了,各个环境又不重视编剧,这里改一点那里改一点,最后改得面目全非。”除此之外,余飞还额外谈到重要的一点——

“行业不确定性太多,编剧们往往感到焦虑和惶恐。心理上一乱,动作就会变形。”

这是不是意味着要呼吁行业呵护编剧?余飞很快给出了否定回答,毕竟行业内其他人也自顾不暇,都要顾及自己的生存。

当被问及该如何破局时,余飞坦言:“只能寄希望于平台,期待平台做大做强,转型升级,这样涓涓细流才能最终惠及编剧,毕竟编剧在头,平台在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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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孟婕提出,故事除了好以外,还需要“新”。《士兵突击》能够风靡市场,不仅是因为质量高,也是因为当时的市场上还没有这样一部军旅题材的表达。但如果时下再拍一部《士兵突击2》,也许观众就不会那么买账了。

“新故事,新人物,新表达”,孟婕强调,这才是好故事的基本要求,也是基于这个逻辑,《漫长的季节》和《我的阿勒泰》才能孕育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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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婕补充道,在平台项目过会的时候,因为新项目没有数据支撑,没有对标案例,因此很难获得支持。但她认为,既然是创作,本质上还是需要创新创造,在此,她也呼吁编剧、导演、演员、片方,包括平台在内,眼下行业既面临AI冲击,又面临短剧崛起,还面临观众口味持续变化的困境,全行业更应该团结起来,拿出创新的勇气,共同面对难关。

袁子弹则提出,主观上来说,现在的创作者在一个项目里所投入的精力相较以往大幅减少,因此没办法再去花大段时间体验生活,打磨剧本;而从客观上来说,从资方给的创作时间,到审查的条条框框和不透明,再到拍摄时与导演、演员及各部门的磨合等,都影响着剧本的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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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的话语权一直严重缺位,导致自己看到剧本越改越烂,可能也无法出面阻止。既然外部的客观原因很难改变,那作为编剧,只能努力把手头的活做好。之前行业蓬勃发展时,大家吃到了红利。现在行业到达了相对艰难和震荡期,应该积累实力、修炼内功、关注自我、齐心协力”,袁子弹如是说道。

06

结语

当《漫长的季节》以12集成就封神之作,《我的阿勒泰》用8集构建影像诗篇,市场已充分证明:观众从未放弃对好故事的渴求。

这场关于“剧本危机”的讨论,最终指向的或许不是绝望,而是一场行业自救的契机——短剧冲击倒逼创作精品化,跳看功能倒逼内容创作提质升级,现实题材与多元想象并存共生。

正如“危机”二字,危险与机遇永远并存。当行业内各方共同撕掉快餐化的标签,或许我们离下一部《繁花》,只差一场真诚的“双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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