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场月入三万?她告诉我这行并不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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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恒

最近几个月,刷短视频的时候,总会刷到一些“夜场生活vlog”。

镜头里是灯光迷离的卡座、穿着高跟鞋的年轻女孩、接连递过来的洋酒、扎满百元大钞的“收台”镜头。配文也简单粗暴:“一晚三千”“不卷不累还来钱快”“姐妹们快来,真不辛苦”。评论区炸成一片,最常见的是:“求带!”“加我一个!”“在哪招人?”其中不乏一些十八九岁的账号。

这种视频像是都市传说的现代版本:只要敢迈进那扇门,财富、独立、轻松生活就触手可及。仿佛这不是一个靠青春与情绪赚钱的行业,而是一条不费力的上岸捷径。

可真的是这样吗?

我尝试联系过其中两个发视频的博主,问她们是否愿意接受采访。一个没回,一个说:“姐只玩几天,不想上热搜。”在这些滤镜之下,被遮蔽的,是更庞大的、不愿露脸的那群人——她们穿着同样的裙子,但不再自拍;她们也追过梦,但最后选择了闭麦。

我后来遇见了其中一个女孩小陈。她没有账号,也不上镜。她说自己不是故事,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我们刷到视频时未曾听见的背景音。

于是我决定写下她的生活——一个真实夜场女孩的自述与沉默,一段不被“热搜”记录的成长与挣扎。

01·从哪里来

小陈出生在湖北襄阳一个偏远的小镇,冬天潮湿,夏天闷热。镇子不大,街道两旁是泛黄的老式门面房,墙体上贴着早就脱色的手机广告,门前的小摊卖着几块钱一串的炸串。她说,这种地方的人,一辈子都活得不响——没有风,也没有浪。

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她从记事起就是跟外婆长大的。外婆耳背,说话总是拖着尾音,做饭时爱唱黄梅戏。家里的小黑白电视只收得到两个台,她最喜欢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看电视里的主持人,“他们穿得好看,说话带字正腔圆的调子,好像天生就比我聪明。”

那时的她功课一般,不惹事,也不乖巧。小学五年级开始叛逆,六年级开始逃课,初一交了第一个男朋友,是学校旁边便利店老板的儿子。男孩骑摩托接她放学,给她买辣条和耳机,放周杰伦的《借口》,她觉得自己是偶像剧里的主角。

但这种“主角光环”没维持多久。学校发现她早恋,找家长谈话时,她的父亲从广州赶回来,只说了一句:“你就这点出息?”然后摔门离开。她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眼神冷得像个没哭完的孩子。

之后她退了学,没有正式告别,也没有人挽留。她说那是她人生第一次“被决定”了一件大事。没人征求她的意见,甚至没人问她愿不愿意。

16岁,她跟镇上的一个表姐南下去了深圳,在一个开到凌晨的快餐店做服务员,月薪2600,包吃住。第一次住集体宿舍,八个女孩挤一个房间,叠床、铁架,夜里总有人说梦话或者打呼噜。她买了个十几块的耳塞,坚持戴了半年。她说那段时间每天最快乐的事情是洗完澡后,在阳台上点一根烟看楼下的灯,“像看另一个世界”。

后来她跳过几次槽,进过服装厂,也做过美发学徒,每一份工作都做得不长,钱少、事多、委屈多。美发店的老板喜欢喝完酒摸女学徒的头,说是“爱护”,她不敢反抗,但回到宿舍会在镜子前狠狠洗头,洗到头皮发红。

“我知道他们不是真恶魔,但也没一个人把你当人。”她这样总结那些年。

真正的转折,是一次偶然的“回访”。一个以前在发廊里做学徒的姐姐回来找她,那天对方穿得光鲜,化着精致的妆,拎着名牌包,说自己在夜场做“酒水公主”,陪客人喝酒,一晚上能挣上千。

她不太信。那姐姐笑了:“你长得不差,性格也不算怯。你要是也去试试,说不定比我混得还好。”

她没立刻答应,但那晚失眠了。她拿出旧手机,打开备忘录算了一笔账:深圳租房涨了,群租每月要1200;吃饭一天30块,一月也近千;工作这几年没存下什么钱,家里外婆身体不好,弟弟上高中也要补课费……她想给家里寄点钱,但现实像堵墙,她撞上去了,疼,也没出路。

“我不觉得夜场是天堂。但我确定,我现在活的地方是地狱。”她说。

她没有告诉家里,也没告诉朋友,只是第二天请了假,跟着那个姐姐坐上了去北京的高铁。下车后直奔夜场面试,路上她一直观察窗外那些高楼和穿梭的车辆,“感觉自己像要跳入一个陌生的池塘,也许水很深,但至少不是烂泥。”

“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她说,“但如果你只剩一条路,那就不是选择,而是生存。”

她去夜场,不是为了叛逆,不是为了堕落。她只是,一个从来没机会被认真对待的女孩,走到了一个她觉得“至少可以换点尊严”的地方。

她说:“没人告诉我什么是正确的路。我只是往哪亮,往哪走。”

02·夜场教会我一切

她第一次进夜场,是下午五点。天还没黑,入秋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有点晃眼。门口的保安戴墨镜,冷冷打量她上下三秒,说了句:“新人,跟着妈咪去化妆。”

她有点懵。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但真正走进来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知道的太少。走廊里挂着蓝紫色灯,地毯厚到踩上去没有声音,墙上挂着金属质感的油画,空气里混着香水味、烟味和消毒水的味道,“像走进一部噩梦拍摄现场”。

那晚她没有接客,只是站在角落“见习”。妈咪让她学着看,怎么递酒、怎么笑、怎么听客人讲话、什么时候该主动点烟、什么时候装傻。她看了一晚上,脑子里轰轰的,像一台不熟练的新手机后台卡死了。

真正第一次“陪台”,是三天后的晚上。她穿了一件黑色抹胸裙,是夜店里统一发的,配一双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她脚后跟破了皮,也没吭声。客人是几个生意人,看上去年纪不小,有点醉了,说话大声但还算有礼貌。她紧张得不行,手一直在抖,连夹烟都夹错几次。

“我一度以为他们会骂我,但其实没有。”她说,“他们甚至挺温柔,可能因为我太紧张了,像个新手。”

那一晚她陪了三个小时,妈咪说她做得不错,分成下来六百多。她回宿舍时看着手机上的转账记录,有点恍惚:这是她过去干三天服务员的钱。

“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值钱的不是时间,而是你的位置’。”

夜场并不是没有规则。规则甚至多得让人应接不暇:不能抢客、不能私加微信、不能喝倒自己、不能在客人面前失控……但这些规则常常是半透明的玻璃,你只有撞破一次,才知道“原来不能这样”。

她也撞过。一次她陪一个熟客喝多了,被对方揽着腰强吻,她推了一下,对方脸色立马变了。第二天她就被调岗,妈咪说:“我们这行,你不能太较真。”

她那天晚上哭了,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太无力”。“你要赚钱,就不能太玻璃心;你要保护自己,就得做好被边缘的准备。”她说,这是夜场教她的第一个真相。

但她也不是一味认输。她开始观察,哪些客人是“可以深交的老客”,哪些是“只来一次的装阔佬”;她学会用语言调动情绪,懂得看酒水点单来判断客人预算;她甚至能用一个眼神,判断今天的“分成池”是丰是瘪。

“你别看我们陪笑陪酒,脑子比白领转得快。”她笑着说,“这行不比谁会喝,是比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收手。”

她不抽烟,但常年口袋里备着打火机;她不喝烈酒,但知道哪种酒兑绿茶最不容易醉;她学会了在酒桌上讲“无害的玩笑”,也学会了在厕所门口蹲下时,不让眼泪流到妆上。

她有一个本子,记着“每个月目标”:第一个月是买手机,第二个月是寄钱回家,第三个月是买医药险。她不赌不贷款,每一分钱都算得清清楚楚。

“我不是来混日子的。”她说,“我是来赢一点人生主动权的。”

但赢,不代表没有代价。夜场是个耗人心气的地方。姑娘之间表面姐妹,背后各有心思;妈咪今天笑你,明天也可能为了客人当众骂你;有时候,客人不过是“付钱看戏”的导演,而你,是他们随时可以换角的女主。

她看过有人情绪崩溃,在洗手间剪头发;也看过姑娘被客人灌倒,第二天直接“失联”;还有女孩和客人谈起恋爱,被养了半年,最后被甩回夜场,“像是一场自己也说不清的梦”。

她自己也试过动心。一个来店里经常点她的男人,三十多岁,开着特斯拉,说话有分寸,对她也格外体贴。她信了,还真以为“遇上一个例外”。但后来才知道,那男人有老婆,还有不止一个“夜场女朋友”。

“我不是不信爱情,我只是信概率。”她平静地说,“在这里,真心是最廉价的投入。”

她活得越来越像一个专业演员。白天睡觉、晚上上班,像一只倒时针的钟表,准确,麻木,甚至高效。

但她说,她从不觉得羞耻。“你们看我们是下流,但我看你们是‘天真’。”她说,“哪有谁的生活不带一点灰?只是有些人的灰在夜里,有些人在心里。”

03·钱够不够让人自由

小陈已经不太数自己攒了多少钱了。

“有时候存得多,有时候又突然花掉,钱像水一样,不是流出来,是漏下去的。”她说的时候笑了一下,声音干脆利落,听不出抱怨。

从进夜场到现在,差不多两年多了。她换过三家店,换过五个妈咪,遇见过好人,也被泼过酒水。但无论店怎么换,她的规律没怎么变:每天化妆出门,凌晨两三点收工,回宿舍敷个面膜、关掉手机、睡觉,早上十一点前不接任何电话。生活节奏像个系统,稳定、高效,甚至让人觉得,她早就习惯了这一切。

“我一开始是为了钱来的,后来变成了靠这个活着。”

她说她从不羡慕客人。那些开保时捷来买醉的人,有时候比她更累。“有个男客,点了酒,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喝。妈咪让我陪他,我就坐他旁边,他突然说:‘我太太昨天走了。’”

那一刻,她看着他,突然不想开口了。“我知道我来这不是为了听故事的,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你在别人最低处,才能看清‘人其实都不自由’。”

但不自由也分层级。她开始赚得多了之后,给家里换了空调、买了新洗衣机,也给弟弟交了两年学费。“我妈不问我钱从哪来,她只是说‘你现在挺能干的’,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钱,真的能让人自由吗?她说,这是她每天洗脸时都想的问题。

“如果说自由是不用看人脸色,那我算有点自由了;但如果自由是想停就停,想走就走,那我一点自由都没有。”

她试过休息。2024年年初,她曾停了三个月。她去了海南,在亚龙湾租了个单间,住了一阵子。每天早上去海边跑步,下午泡咖啡馆,看书,写字,还差点开了个小红书账号。她那时真觉得,自己可以开始“正常生活”。

“但钱像是一个计时器,一天一天扣着我。休息越久,我越焦虑。”她说,“我不是不想脱场,而是知道自己还脱不了。”

她想过转行。朋友介绍她去做医美前台、做房产销售、甚至直播。但她试了一圈发现——“哪一行都要忍,只是夜场的忍更明码标价。”

她清楚地知道,这一行吃的是青春红利,做不了长久。她看到很多姑娘年纪一到二十七八,接不到客,开始做妈咪、转做外围,或者嫁人。“但嫁人也不是退路。你说你陪酒两年,嫁得出去吗?除非你遇见的是看得穿这些的人。”

她遇到过。一个客人追过她,带她出门旅游、给她办信用卡、想给她租房,让她辞职。但她没答应。“我太清楚自己在这行混过,心已经变硬了。我看什么都想问一句‘你想从我这拿走什么’。”

她现在不恋爱。也不太交朋友。她说夜场教她一件事:“你要掌握主动权,不然你永远是故事里那个被选择的配角。”

可话说完,她又沉默了很久。

“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或许人这一生,也不一定非得自由不可。”

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干净,语气很轻:“我没指望能过多么高贵的生活,我只是想,在还能赚钱的时候,把未来的安全感攒够。”

“钱就是底线。你越多,你才越能选。”

她想过三十岁之后的生活。她想去昆明租个小院子,开间花店,养两只猫,日子不算风光,但过得干净。“我不想一辈子躲在夜里,我想看看白天是什么样。”

我问她:“你真的有底气脱身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低头擦了下手上残留的指甲油,说:“我不确定。但我至少想,为自己留下一条路。”

尾声:她不说告别

采访的最后一晚,我坐在她宿舍的楼下。那是一片老小区改造的员工宿舍区,楼道昏黄,晚风里飘着烧烤的烟味。她穿着宽大的卫衣,卸了妆,素面朝天,看起来比我见她的每一晚都年轻,也更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多岁女生。

“你回去之后会写我吗?”她问。

我点头,又补了一句:“不会写得太满。”

她笑了一下:“那就好,我不想被人看透。”

她不想被定义成“酒吧女孩”,也不想别人用“受害者”或“原罪”来看她。她说她没想要改变谁,也不指望被理解,“只是做着自己的选择,在允许的世界里活着。”

我记得她说过一句话:“很多人不明白,我们不是走错了路,是根本没什么路。”

这句话我至今记得。

我们总说一个人要“走出泥沼”“找到更好的自己”。可有些人,她们从没站在路口过。她们从零开始,从缝隙里活,从夜色里穿过,找到一张属于自己的桌子,哪怕灯光是红的,哪怕杯子是空的。

她没有告别夜场。

她说暂时不会走,也不急着走。“有时候,人不一定非要走出什么地方,只要心里有一个坐标,就不算迷路。”

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没忍住在心里想:她其实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清醒。她知道什么是妥协,也知道什么该保留。她不神圣,也不堕落,她只是——活在这座城市的另一层楼里,一个我们很少抬头看去的楼层。

她说得对,人的命运不一定非要波澜壮阔。有时候,能掌舵的小船,也不失为一种奢侈。

而我写下这篇文章,不是为了她的故事,而是为了,让这样的故事,不只是“故事”。

(根据要求,上述受访人均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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