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商业娱乐片如何给大众实行西方意识形态教化(之二)

帝国骑兵策马轻驰,带领甘灵与男主等奔向长城,整个过程无声而秩序严谨,且高效率,让男主感受到帝国力量的碾压感。

在进入长城以前的戏,有点像没有左轮枪的西部片。进入长城以后……就是油炸中国观众的时段了,每个画面,每个情节,都能把咱们的耐受力炸到香酥焦脆。

片子着力表现“北京”的繁华富裕,以及铁木真等人第一次处身在这样的繁华当中,是多么惊讶,多么新奇。惊讶的不仅是片子里的这些角色,还有荧屏前的中国观众,会怀疑是隋炀帝投胎转世在了欧洲,又当上了这个片子的总把事儿,前世的灵魂不灭,重新拾起了一千年前的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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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里的场景

这个片子为了强调落后文明和先进文明的落差到了什么地步呢,连男主族人生活的环境都搞得荒凉贫瘠。形成对比,一进了长城,一到了北京,夹路出现了一树树(假的)盛开花树。但是,我们知道,在中国北方,大草原水草丰美,自然环境非常好,所以才能养育一代又一代马背民族!

——这里其实涉及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也是我们这篇文章要讨论的话题,就是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对其他民族的“剥夺”,包括这种精神上的剥夺。这种剥夺,细致到,全面到,就是在一部影片中,也把所谓落后民族真实拥有的自然资源剥夺掉,让他们一无所有,然后不惜赋予“先进国家”以环境优美的面目,在这样的细节上,宣扬“先进国家”的绝对优势。

总结起来,第一点,就是强调落后文明与先进文明的落差。还有第二点,则是强调,在富有悟性的人那里,先进文明的一切,都能有意无意地予以灵魂的陶冶、智力的教化,这就是片子中通过男主告诉大家的“道理”。

不仅如此,帝国对这偶然漂泊而来的小部落特别优待,立刻给他们一切文明生活的享受,包括穿丝绸衣服,铁木真转眼就成了穿丝绸的男人!

不知道剧组有心还是无意,居然给剧中的男主此刻穿了一件清代女旗袍,好像在清代满族女服中叫花衣或“衬衣”、“氅衣”(一种常礼服),橘色缎面织着折枝竹纹本色花,配着绣有朵朵白莲的石青盘襟,还有松石色挽袖,绣着粉红牡丹与彩蝶的蝶恋花。——中国观众都能立刻认出来,惊呼“这还珠格格的旗袍是怎么回事?”

男主就这样,以女装大佬的形象,由甘灵引见,被带到中国皇帝御前。接下来是他与皇帝双方语带机锋地一场对话,很值得玩味:

皇帝夸赞,听甘灵讲,男主的武艺精湛、勇敢和善意多么的有益,而且相信他是遵守规矩的人。然后马上发表种族歧视的言论:正如我一向相信的,战斗、马(也可能是“念咒”,恕我英语听力不济)和女人是你们这个民族的人的兴趣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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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觐见成了交锋。   

男主严肃地回答:彼此之间不断战争,不可能是一个民族的核心。(大意如此,恕我听力水平有限。)

结果皇帝更加轻慢:我们在意的不是你们的争吵,只要你们MengGu人互相斗来斗去,我和我的人民就没有什么可烦扰的。

男主压着怒意道:“自然,像你们这样富有和强大的民族是没什么可畏惧的。”

皇帝傲然:“畏惧?中华帝国就不知道这个词。”

(中国观众看到这两句台词会很意外,想不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这样吹中国的彩虹屁,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吹中国的彩虹屁。中国人自己可从来没这个感觉,想到历史,就是不断的外来入侵。)

铁木真反问,那么长城的目的是什么呢?

神答案来了,划重点,这其实是西方对中国的一种理解:

皇帝回答,是为了保证我们所掌握的文明、知识和艺术能够安然存续,是为了让我们自己规矩得体,是让人们留在其内。

铁木真一惊:把我也留下来?

皇帝笑起来:我发现你极有娱乐性(entertaining),你总是说话这么直接和正面。你和你强壮的部众来到我的城市,就像带来了一股新鲜的轻风。

男主的反应当然是愤怒的语言回击,结果皇帝用笼中鸟儿唱得悦耳来调笑他。到这里可以看出来,皇帝在富有技巧地用语言和态度上的羞辱来对铁木真施行打压,也就是今天所说的PUA。

不过,皇帝接下来的语言打压,却是直接映出了白人殖民者的嘴脸:

皇帝带着文明优越感说:铁木真,你读诗吗?

男主生气: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这个时间。

皇帝笑嘻嘻:那么我应该来教你,我自己就是个诗人。这就是你冥冥中被引到这里的原因呀,所以你应该留在这里,相信我,这就是命运。

男主反应很快,也是话里有话:既然说到命运,那倒是我必须信的了,至少我们总算有一点达成了共识。

罗伯特·莫利在这里非常精彩,有短暂的一秒在估量男主的话意,然后继续打压:我们肯定能在更多的事情上找到共同点。我们一定得谈谈你们的神,原始(primitive)宗教一直都让我着迷。你为什么不展示你的军事功夫呢,而我会教你诗的艺术,和慈悯的艺术。

皇帝的这段话,其实是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西方殖民主义特别典型的文化观,也是西方殖民者将自己合法化的理论:

不同的民族和国家分为不开化与开化的。不开化或者说原始的民族,只有原始宗教、原始艺术,这些原始文化自有一阵天真的魅力,对开化文明的人有参考和启发的价值。同时,一些落后民族可以凭借勇武为开化民族提供军事服务。开化民族则负担着使命,对未开化民族加以启蒙,让他们变文明,懂得文化,以及懂得人道主义。

皇帝自信地说出这一番文明优越论,带着践踏男主自尊的恶毒,非常可恨。那么,剧组是否同意这个观点呢?

要明白这一点,还要想到,剧组没有想到的说辞,即,男主本可以说的话。

游牧民族并不是不懂诗!

几乎一切游牧民族都热爱诗,只是他们的诗是吟唱的,是诗歌!

游牧民族的诗,只是和其他一些民族的诗在形式上不同而已。

另外,游牧民族都擅长舞蹈和音乐,所以,是拥有艺术的,而且还很发达。

简中网上有一句俏皮话:“五十六个民族中五十五个都能歌善舞,只有汉族只会吹牛逼。”——当然,五十五个民族原来也并不都是游牧民族,在今天就更不是了,这里不细谈。

因此,男主本可以这样回答:

我从会说话起就懂得诗,而且我们的诗歌是唱出来的,可以传到很远很远,与树林里的鹿群和天上的星星对话。改天我不仅可以展示武艺,还可以向你展示我们的文化,我们的舞蹈和音乐。

但是,片子中只是让男主气到眼里冒火,却没有话反驳,默然认同了皇帝的理论。

这就说明剧组真的宣告铁木真及其族人没有文化和艺术,真的将他们置于原始(primitive)的状态。也或者,他们只承认李白杜甫的诗是诗,毛笔画在宣纸上的画是艺术。但总之,这个剧组只是反对那个皇帝用文化优势来欺负人,但是并不认为皇帝的文明优越感有错。——其实他们甚至并不反对皇帝这样欺负人,反而赞赏皇帝驾驭被统治对象时技巧娴熟。

实际上,这个场景,如果放在另外一个文化体系里,创作者会给男主安排完全不同的反应。

在中国,“解放后”——注意这个概念很重要,——“在党的文艺政策指导下”,编剧会让铁木真非常骄傲和豪迈,说出类似这样的话:

我们是风,任何高墙都挡不住我们。我们的灵魂就像鹰,飞得像云一样高,一直飞到天边。有水草的地方,就有我们的马儿,我们的马儿能走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马儿能到达的地方,就是我们能到达的地方。

并不是说,中国的文艺人在水平上就比欧美同行高,实际上,欧美文艺人的水平,至少包括我这一代在内的几代中国人远远比不了。这里所说的是,不同的意识形态,可以多么彻底地影响文艺人的创作,影响到每一个细节。

但,离奇的是,不知为什么,西方人坚持,这种文化优越感、种族优越感,是中国人的特点。在这部电影上映之后五年,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出版,现在看到的中译本中就有这样的说法:“中国虽然反抗蒙古人的统治,并于 1368 年将他们驱逐出去,但却表现出强烈的民族优势感—— 一种对外国以及蛮族的所有东西近乎本能的敌意和轻蔑。”(《明朝的民族优越感及后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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