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cicero:董小姐搞得那套,不叫“阶层固化”,叫“阶层挣扎”
聊两句协和医院董小姐的事情,沸沸扬扬吵了好几天了,也看了很多十万加的文章,但我觉得大多数讨论,其实都没说在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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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很多人就这个事件展开讨论,聊的都是什么“学阀”“阶层固化”“婆罗门”之类的话题。
但根据我的生活常识看来,董小姐她所出身的那种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严格意义上说还真不能算是什么阶层固化到“铁帽子王”般的存在——其实你看他们家为了让个看上去不那么成才的宝贝女儿,又是出国读美高、又是上社区大学转巴纳德、巴纳德盖哥伦比亚大学的章、毕业出来之后转协和4+4,跨学科搞论文,毕业之后规培阶段又要跟有妇之夫男医生发展不正当关系……等等等等这一大顿骚操作你就看出来了。假如真的手眼通天、已经“阶层固化”到了某种程度,本来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折腾和损害大量无关者的利益。
比如,你什么时候看见英国国王继承个王位,还要搞得这么九曲十八弯的?弄个加冕仪式,大家喊个“God Save the King”,就完事了。
真正彻底“固化”的阶层,它在代际传承的时候光明正大、且不会给其他人造成太多明面上损害。
而董小姐他家搞得大费周章的那套,其实不叫“阶层固化”,这叫“阶层挣扎”——只有一个正在为了保住自己阶层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家族,才会在挣扎中不惜破坏规则,并倾轧到大量无辜者的利益,比如那位被搁在手术台上的可怜患者。
董小姐家庭和她自己操作这番手续的曲折、用力和下本儿,恰恰说明了她家族所身处的那个阶层还没有完成固化,反而阶层沦落的恐惧感特别强烈,所以才会使用自己家族残存的人脉关系与影响力,无所不用其极的“不走寻常路”。
其实,如果你现实中在大学里接触过所谓“学阀”这个阶层的处境,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我们这些寒窗苦读考进名校的普通学生看来,学阀家族好像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存在。但是你真跟这些“学阀”父母交流,会发现他们其实也特别焦虑,毕竟没有哪个大学会因为你是院长、院士、某某项目学科带头人,就给你家孩子一个世袭罔替的职称之类的待遇。而在大学里任教,挣的钱说不少也不多,满足不成器的子女啃老可能没多大问题,说能让子女继续什么大富大贵,这其实是不可能的。
甚至仅就阶层固化来说,我国的教授、医生等高知阶层可能远没有美国同阶层那么严重。
董小姐家族身处这个阶层,在当下的中国,其实还谈不上什么阶层固化,相反,他们的阶层不安全感可能是最大,并且对阶层沦落是最恐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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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围观整个事件,总让我想起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作为四大名著中唯一写了真贵族的小说,很多人对《红楼梦》的直观感受也是封建帝制时代阶层固化,你看贾府里写的那些故事,都是焦大和刘姥姥们无法想象、高不可攀的。
但很有趣,《红楼梦》真正写的是什么呢?反而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的那种阶层不定感。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现实中的曹雪芹,都是经历过大富大贵,后来又被一杆子打翻的存在。弥漫在整部小说里那种对阶层、对命运的漂泊不定感,那种“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的对未来和后代无法安顿的焦虑和恐惧。才是力透纸背,并能引发真读者共情的。
聊到《红楼梦》里贾府的败落,很多人会跟着小说走,认为是子孙“不肖”的结果,但其实你细读小说并了解其背后的历史,会发现这种败落是一种制度性安排——
仿照现实中的清朝制度,小说里的荣国府、宁国府,是“降等袭爵”的,父亲是公爵、到儿子就成了侯爵、以下一路公侯伯子男的降级下来。
到了贾宝玉他爹那一代,身为次子的贾政,其官职就只剩下一个“工部员外郎”了,这是个没有任何实权的闲差。你说等贾政再传给贾宝玉,他还能算屁的贵族?
所以贾政才成天一脸凶巴巴的骂自己宝贝儿子是个败家玩意儿、不用功读书考科举、家族早晚败坏在他手上等等……
一个讽刺的现实是,其实,无论贾宝玉成器不成器,贾政担心的家道败落都大概率将是贾家的结局。
降等袭爵这个制度的存在,就导致了贾家子孙的肖与不肖,只能决定他们家阶层沦落的速度,而很难改变这个大趋势。
曹雪芹在小说中的这个制度设计,是参考了现实中清朝的降等袭爵的,如果“阶层固化”是一种单纯负面的存在,那么清朝这个降等袭爵的规则,本来应该遥遥领先于当时的全世界。
因为同时期(乃至时至今日)的大英,搞得还都是萨克森继承法那一套,老子是公爵、儿子也是公爵,别说阶层之间,贵族内部其壁垒森严的都不得了。清朝皇帝看了一定耻笑:这蛮夷小国居然学前明陋习,离社稷倾覆怕是不远了。
但最先因为阶层社会矛盾激化而混不下去的却是大清,而不是大英。这到底又是为什么呢?
其实答案就藏在《红楼梦》里门子给贾雨村的那道“护官符”上面。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前文我们说了,在真正的皇权面前,贾史王薛这种前朝遗贵,说是“四大家族”,其实不算什么。但就这个“不算什么”,到了当地官府那里,化成一张潜规则的“护官符”,依然有千斤重,足够贾雨村“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把命案都帮他们遮掩过去了。
所以红楼梦里的社会,不是阶层固化的社会,相反,降等袭爵加上科举考试,它看似很流通。
但一个社会,最怕的其实不是阶层固化,而是规则软化,是法律、规则可以被“上位阶层”轻易的跨越和践踏,在不同阶层之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柔韧性”。
单论“阶层固化”来讲,西方有些国家时至今日还保留着君主立宪制度,伊顿公学、牛津剑桥,很长一段时间就只招收贵族子弟,这阶层固化水平其实是比同期中国高得多的。但是因为是君主立宪,强调的是“王在法律”下,真打起官司来,平民可以在法院里跟贵族老爷乃至国王对线。法律和规则在不同阶层间展现相同的红线。只要社会能大体保持这样一种基准,它对阶层固化的容忍度,其实是相对较高的。
最怕的其实是像《红楼梦》里那种状态——降等袭爵和科举军功制度看似领先全世界的解决了阶层固化的问题,但问题在于在不同阶层之间,规则呈现的面貌是截然不同的。
这个时候,贾家这种下降中的家族,就会有一种“有(特)权不用,过期作废”危机感和紧迫感。加紧利用自己手中的特权、关系,为自己的后代铺路、谋取利益,保障他们就算无能,也不会跌的太惨。
而这种“特权保质期”内的加紧使用,呈现出“阶层挣扎”的状态,这反而会激化很多矛盾。
举个例子,比如贾政一再催促贾宝玉用功读书、考功名这个事吧。
细读红楼梦你会觉得很奇怪,其实贾政自己那个功名,本也不是科举考出来的,而是恩荫的。按照明清两代科举成千上万人里选一个的成材率,考功名的中签率理论上讲近乎类似买彩票。
那为什么贾政还那么笃定的要把儿子乃至家族的前途都押注在这件事上呢?
这里面其实就有点红楼梦没明说的潜规则了——因为他家是贾府,是虽然在沦落中,但尚且有点资源的贵族,所以他们在明面上平等的科举考试中,能拿到的“真实中签率”是比普通的寒窗苦读学子要高许多。因为无论是教育资源,还是人脉关系,贾府能调用的都跟普通人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所以贾政才敢把家族未来压注在这件事上。
反过来讲,正因为“降等袭爵”的存在,因为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所以贾政有一种紧迫感——自己的家族如果不在儿孙这几代利用手中残存的影响力走后门、托关系实现家道中兴,以后真的沦落为平民,再想从下层爬上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个社会规则和法律在不同阶层之间,其实是不匀质的。
这才是《红楼梦》的真相——没有什么阶层固化,恰恰相反,如“好了歌”唱的一样,那个世界中各个阶层之间的变动很剧烈、保质期很短,而这种剧烈变动产生的不安感和规则在各个阶层之间的不匀质,反而导致了贾府这样沦落中的贵族、乃至更低的小门小户,都在进行属于自己的“阶层挣扎”,从而倾轧和损害到了比他们更低阶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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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的太远了,让我们回到“董小姐事件”这个现实的个案中来。
我觉得还是那个问题——规则本身是好的,但无奈有些人在为自己后代和家族进行“阶层挣扎”中,可以肆意践踏规则。
比如,事件爆出后,我看到很多人把矛头朝向了协和的“4+4”培训制度上,甚至有人开列了4+4的学生名单,暗示这些本科读了其他专业的学生都不靠谱,以后去医院看病要避开。
但其实,作为一种在发达国家已经被验证为行之有效的医生培训制度。4+4这个项目的设计初衷其实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英美等很多国家本科确实就是没有医学专业,一个受过正规高等教育的本科生,四年的硕博再加上三年的规培,也足够培训出一个合格的医生了。
但问题的关键,出在这套制度的初衷能否真的被原汁原味的严格执行了——
比如协和方面明文要求参加4+4项目的学生本科必须是QS排名前50的名校毕业,而董小姐毕业的那所巴纳德学院,虽然盖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公章,但其实明显不是同一个学校,巴纳德学院自身作为一个文理学院排名差的很远。如此明目张胆的不合规,究竟是怎样被打通的关节?
又比如既然要模仿西方学校搞4+4项目,那就应该同步引入西方大学尤其是医学院“宽进严出”的标准,进来的时候可以什么专业的学生都招,但你这四年是不是有高强度的在学习医学知识,要看最后的考核见真章。可是“董小姐”现在学习期间多篇论文被爆存在问题,其博士论文只有三张,算上开头、致谢、原创性声明、授权书等等,也就只有61页,就这样一个博士究竟是怎么水出来的?
再再比如,规培期间,受训医生的行为本来是应该受到严格考察监督的,像因为被“白了一眼”就再手术台上和护士发生龃龉,最终和出轨对象放下手术台上的病人手牵手扬长而去这样严重不符医德的事情,董小姐为什么敢做?她做了以后,监管者该给她的警告和处罚又在哪里?
所有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问题:既定的规则在董小姐的家世背景和人脉关系面前展现出了惊人的柔韧性,在纷纷给她让路。
但这不是“阶层固化”的问题,恰恰相反这是一个预感到自己的子女不成器,而自己阶层又其实无法完成固化的家族,出于阶层沦落的恐惧,践踏、曲折其所能控制的规则,完成神乎奇迹的乾坤大挪移的故事。
而“当你在厨房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就说明其实有很多蟑螂。”若非她的出轨对象肖医生被前期举报,人们注意到她的惊人履历,她是不是就这么混过去了?这样的人,在我们的身边又有多少?
更进一步的想,以自己手中的关系、人脉,为子女后代的人生开绿灯,不惜曲折规则乃至法律。这样的父母、家族,难道真的就只有如今众口一词谴责的“学阀”么?
我记得神剧《走向共和》里编剧借李鸿章之口感叹当时的世道: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倘若有了生杀之权,就嗜杀无忌,有了行政之权就作威作福,有了度支之权就为己敛财。 甚至有一点小小的权力,比如说县衙的差役,收税的小吏,官员的随从,如果把权力都用的无所不用其极,那真的是国将不国啊.......一个权力的拥有者,第一要紧的什么?不是运用权力,不是滥用权力,而是要遏制自己的权力欲啊。”
我觉得这是至理名言。所谓权力的拥有者,并不一定只有上位者,你当个校长、院长、老师、医生,乃至会计、司机、门卫,都莫不有自己的一点“小权”。而若有上这么一点小权,就可以突破相应的规则边界,那造成的乱象将是不可遏制的。
文章的结尾,我想讲一个听老辈人说的故事——
说,肉蛋奶凭票供应的时代,有一个国营肉店售货员,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让自己儿子接了他的班,在柜台前继续卖肉——因为那个年代大家炒菜都缺油,你身为肉店的“主刀”,一刀下去给人家的肉是肥是瘦,那都是看你的心情、脸色和与顾客关系,这就是权。
但哪怕就是这么一点点“切肉之权”,就能让他在生活中换得别人的好脸色与实际利益。于是,他想把这个权力传给他儿子,让儿子过的也如此舒服。
那你说这个售货员,他的问题真是“阶层固化”?他是“肉店婆罗门”么?
别闹了,人人想弄权、人人没规则,加上还没有消费者用货币投票的监督和自由市场竞争的裁汰,导致人人都惧怕自己的子女沦入看别人脸色的阶层,不停的在进行破坏规则、倾轧他人的“阶层挣扎”,这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