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哪，喂两位公子吃饼！

谷峰老爷子去世了。

上个月扮过殷野王的张振寰去世，如今扮过殷天正的谷峰老爷子也走了。

四年前海大富吴孟达去世，如今扮过另一版经典海大富的谷峰老爷子走了。

三年前扮过刑部尚书花大人的卢雄去世，如今与他搭档的水师提督常昆走了。

那一代演员让人记住的是台词表情，是角色本身。

谷峰老师演艺巅峰期时，我还没出生。《新独臂刀》、《待罪女孩》、《武松》，都是后来补的。

只说那三个角色，殷天正、海大富、常昆，1990年代，极短间隔，看这三个角色，初时甚至没意识到“这是同一人演的”，待意识到时，大吃一惊。

小说《倚天屠龙记》，殷天正神龙见首不见尾，到故事近一半时才真出场。而那版《倚天屠龙记》，谷峰扮的殷天正首集登场，前期重要角色。

满腔雄心要对峙张三丰，平衡殷素素与殷野王的矛盾，疼惜爱女劝她别太在意张翠山。一个豪迈枭雄老父亲，很难演，他演得好。

那版《倚天》，有些人靠配音——周海媚的周芷若——有些人是原声：江明的宋远桥（《新白》里的李公甫），张振寰的殷野王，张冰玉老师的灭绝师太。

谷峰的殷天正，声音嘶哑苍凉豪迈，有回音。真白眉鹰王。

然后，陈小春版《鹿鼎记》的海大富：我初看时，没认出他来。

一半类似于刘洵老师，贴不贴胡子，就是两个角色，一半是习惯着豪迈枭桀的鹰王，忽然变了阴森的海公公？

海大富是《鹿鼎记》全书最复杂的角色之一。韦小宝人格上有两个父亲，光明面是陈近南，幽暗面却是海大富。海大富是韦小宝实际上的领路人。韦小宝后来那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全出自海大富。盲眼太监，顺治亲信，隐藏高手，借韦小宝打探太后的秘密，最后发难。如此阴鸷险猾的角色，他撑下来了。

——吴孟达的海大富也很好，但做了许多喜剧向的处理。论细密深邃，不如谷峰老爷子。

然后就是《九品芝麻官》里的常昆。

我一直觉得周星驰电影里，老演员最撑戏。《功夫》的华彩，一半来自元华元秋梁小龙。《唐伯虎点秋香》的精妙，一半来自郑佩佩和黄霑。

《九品芝麻官》精彩的就是四大反派：

刘洵老师的李公公，卢雄老师的花大人，吴启华的方唐镜，谷峰老师的常昆。

这几人中，李公公和方唐镜上演了最精彩的斗嘴戏，但花大人和常昆却真是官场现形记。

常家父子和方唐镜连同县里陈大人，一连串伪证铁索连舟，让人绝望的铁幕，一手遮天控制了戚秦氏惨案。

包龙星激于义愤，找花大人解救，所存的指望，也就是花大人曾受他父亲滴水之恩。花大人初见包龙星，也确实关怀备至：“这饼真是你的？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等包龙星当着常昆的面，说出“常昆那个王八蛋”时，常昆一瞬间鹰视狼顾。

然而他城府太深，甚至还能不动声色悠然自得地回看花大人：

“您说怎么办呢？”

然后是我认为，整个《九品芝麻官》最精彩的包袱。

“我要把常威（常昆）父子的人头做马桶……老伯你要不要也来？”

“还有我的份？”

“没请教老伯？”

“在下常昆！”

谷峰的这个包袱，精彩又瘆人。

被人如此言辞作践时，还能问出：“还有我的份？”

之后就是花大人的表演了：眼睛不看包龙星，拿着代表包家恩情信义之饼的手，朝包龙星挥挥：

“回去吧！别说啦！”

气得包龙星说出那句关键词：

“官官相护！”

而此时花大人手捋胡须，抬头看天。没听见！

接着花大人的逻辑更是绝妙：

“当年你爹只不过给我个烂饼，大不了我还你个烂饼；但我深明大义，我还你一百倍！”

饼端上来，花大人继续抬头看天。

然后是常昆+花大人的搭档。常昆是阴鸷森寒，一手遮天。花大人是变色龙，滑不留手。欠你个饼？

“我还你一百倍！”

气得周星驰要走了，才到精髓部分。

花大人皮笑肉不笑：“世侄，你爹跟我是世交，别急着走，吃完了再走！”

然后常昆冷冷地说了经典台词：

“来人哪，喂两位公子吃饼！”

花大人铺平垫稳，常昆抖包袱下令。

阴险毒辣，稳准狠。

后来包龙星找到同治出头，要不要重审案子呢？

常昆面对同治，姿态又不一样，还埋伏了三姑，预备戳穿包龙星。虽然失手，依然吓得人出一身冷汗。

经典的公堂审案时，包龙星骂趴花大人，暴打方唐镜，骂得李公公岔了气，但没跟常昆对手戏。

公堂上，常昆做了什么？

他冷酷地看戏，在包龙星试图搅浑局面时，提醒他应该“先审犯妇戚秦氏”。

在李公公到来时，他笑脸相迎。李公公被骂岔了气时，他在照顾李公公。

在包龙星尚方宝剑前朝剑斩本朝官时，他立刻杀气腾腾：

“你分明造反！”

吴启华的方唐镜就是个刁讼棍，让人恨得牙痒痒“打我呀笨蛋！”李公公嘛，也就是个炙手可热的骄横宦官。

花大人如沼泽一般润滑与难缠：包龙星去对付常威父子是踢铁板，但踏进花大人这片沼泽地，却举步维艰。厚颜无耻的“还你一百倍”，阴险的“吃完了再走”，看包龙星势盛就“大人你做主就行了”，看李公公出场就“大刑伺候！”落井下石时立刻“赞成用刑的请举手！”发现不对就“众怒难犯”，以至于“你怎么说都行……”

而方唐镜、李公公、花大人甚至常威，最后都出自水师提督常昆。

包龙星真正的对手。

我每次回看《九品芝麻官》，看到谷峰老师扮的常昆时，都感到画风骤变。刘洵吴启华卢雄们各自花样多端，但更多是喜剧式处理。谷峰的常昆偶尔也欢笑，也得意忘形。

但大多数时候，他是如此冷冷地侧看包龙星。

是如此冷酷地俯视包龙星。

庇护孽子，串联刑部，上达内廷，不动声色。

真正的枭雄。

吴宇森说，谷峰可以用眼神压住全场老戏骨。

的确：在图穷匕见时，鹰视狼顾的表情。

一部喜剧片，可以让人如此背上生寒意。

那甚至不是出于武力威胁——不同于梁小龙的火云邪神和徐锦江的鳌拜——完全是气场慑人。

换个角度。

早在演常昆前二十年，谷峰已经作为老江湖，面对过狄龙和姜大卫们了。

所以，他总是演对手与配角、需要镇得住场、又要输得合理。鹰视狼顾的眼睛、不动声色的城府、阴鸷、杀气？

可是他也演过武大郎——还得了奖。

那一代演员让人记住的是台词表情，是角色。

少年时我甚至不相信殷天正常昆海大富是一个人演的。

现在我说起角色也会说殷天正常昆海大富，而不习惯说谷峰。

如今他去世了，但看下面这句话：

“来人哪，喂两位公子吃饼！”

我们依然回忆得起他冷酷、悠闲、阴鸷、邪恶、微闭的眼睛、文质彬彬的样子——哪怕那是三十几年前的他，哪怕那只是一个配角。细致，真切又复杂地，留在了我们记忆中。

是为真正的好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