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字评精品剧《水浒》：央视在26年前对名著的经典改编

文 | 王重阳lp

即便以现在的眼光看，26年前央视版的《水浒传》都是一部足以传世的经典。而且它还是央视拍摄的四大名著中的最后一部。从1983年开拍的《西游记》至1998年完成的《水浒传》，老一代央视人用了十五年时间给观众，乃至中国内地影视史留下了四部播放量过亿的作品。

和其他三部经典名著不同，央视版《水浒传》因为拍摄年代较晚（接近2000年千禧年），彼时国内传媒信息流通日益发达，“吃过见过”的观众也越来越多。

所以对于这版《水浒传》当时确实也有一些批评的声音，比如“拍得过于省略，很多人物没有登场或只是一笔带过”，“没有把原著中精彩的斗法情节表现出来，以至于公孙胜成了摆设”，“美化潘金莲使其有一些悲情主义色彩”“人物形象及衣着过于‘朴素’，不够华丽”等等。

时至今日，对于央视版《水浒传》的争论依然存在。只是观众换了一代人。年轻观众对这版显然比当年更包容一些，甚至认为唯有这一版才可称为经典。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1998年01月，在《水浒传》播出当天前，中央电视台特地在新建的无锡水浒城搞了一台大型室外演出，除了剧中的主要演员悉数登场外，两首片尾主题曲《好汉歌》与《天时地利人和》第一次通过现场演唱的方式提前同观众见面。尤其是《好汉歌》在后来的岁月里同这部电视剧一样成为金曲。

我印象中搞出这么大阵仗，央视版四大名著里唯有《水浒传》。

在媒体宣传尚显单一的年代，我还记得有一个宣传亮点是香港著名动作导演袁和平担任该剧的动作指导。对于现在的人而言这自然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但1990年代中后期，这是少有的邀请香港专业人士设计内地影视剧武打动作的先例之一。播出后观众对打戏部分很满意，后来也有眼尖的观众发现第34集《燕青打擂》中燕青单挑任原那场戏里，用的是电影《精武英雄》陈真大战藤田刚的招式。

此外，在播出前一年，某娱乐节目记者到拍摄现场采访时，我记得恰好赶上拍“三打祝家庄”，很多演员和主创都接受了采访，唯独李雪健老师摆摆手一言不发直接去片场拍戏。当时该节目在片尾结合流传出的花絮用的BGM是《男儿当自强》……

《看透了也就出家了》

央视版《水浒传》和央视版《三国演义》前后脚开拍，从1994年拍到了1997年，演员阵容也很有意思，央视版四大名著里不少演员都在“串场”，最知名的莫过于何晴老师：“怜怜”戏弄了八戒转场当“小乔”，刚哭完周瑜就和“燕青”浪迹天涯。

而在《三国》里饰演诸葛亮的唐国强老师也在《水浒传》第1集《高俅发迹》中客串了一把北宋顶流苏东坡，正是他将东京著名破落户高俅介绍去了驸马家里，然后因缘际会转投端王，也就是后来的宋徽宗。

央视版《水浒传》把原著中“洪太尉误走妖魔”砍掉，直接开讲高俅发迹报复教头王进，引发出后来一系列好汉故事。显而易见这版《水浒传》注重现实主义，因此刻意删减了许多怪力乱神的部分，像“魔星纵乱人间”“宿命论”都未曾体现，公孙胜作为一百单八魔星中的“法师”也只能化身战士。

“乱自上出”，是央视版《水浒传》改编后的主题：

如果朝廷清明、君正臣贤，高俅（青年版 修革 饰）就不会因为球踢得好被不着调的宋徽宗（曾红生 饰）赋予军政要职。事实证明把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很重要，比如高俅这种人让他担任足球领导，贪肯定多少也会贪，但国足（男足）一定雄起。

可他偏偏成为原著和影视剧中的大反派，以他为代表的北宋朝廷，后来就成了鲁智深口中对北宋王朝的至理名言：

“朝廷？朝廷你看得到啊？还不是官府说了算？！”（央视版水浒传第38集《招安》鲁智深（臧金生 饰）对孙二娘（梁丽 饰）说）。

至于鲁智深，这个人物是《水浒传》里两个半（鲁智深、林冲、武松）好汉之一，央视版特意让其在第40集《征方腊》时就重返佛门，把擒方腊的大功让给了武松。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是编剧对鲁智深的爱惜，避免了“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悲怆。因为从第40集到第43集，都是英雄一一死去的悲哀。

无论身死还是心“死”。

从第32集《英雄排座次》开始，片尾主题曲从《好汉歌》变成了《天时地利人和》，预示着宋江正式担任梁山话事人后好汉们注定的命运。第38集《招安》中，当鲁智深拿着朝廷赏赐给大小头领的金银令牌送到各人手中时，大多数头领都在跪地拜谢圣恩，唯有阮氏三兄弟哭着跑出忠义堂去祭奠带他们上山的晁盖，而鲁智深则随后走来，在一座坟前默默驻足，随后把金牌扔了。

这座坟墓的主人叫林冲。

《每日折一枝杨柳》

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是个啥？

答：啥也不是。

中国男人的浪漫叫林冲——这是我对央视版重塑林冲后的认知。

放在今天，林冲就是个妥妥的“日子人”，还是个身怀绝技、心地善良的日子人。而“公务员”这个身份限制了他的血性，也造成了他后来的悲剧。

后来林冲（周野芒 饰）无论是同梁山众人吐槽还是再见高俅（老年版 魏宗万 饰）时，第一句是“高俅老贼”，第二句话就是“亡妻之痛”，结尾必然是“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真正对梁山聚义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就是火并王伦（赵彦民 饰）的林冲，正是他为聚大义杀了心胸狭窄不能容人的白衣秀士，让晁盖坐了第一把交椅。原著中林冲让了四次，头把交椅是晁盖、第二把坐吴用、第三把是公孙胜，接着林冲还要再让，晁盖等人喊“若教头还要推让，晁盖等人只好下山。”

我相信这句话从晁盖嘴里说出来是真心的。至于为何，后面会有说明。

林教头雪夜上梁山之前在东京（开封府）算是个中产阶级，然而事实证明在强权面前，最脆弱的也是中产阶级，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因为高衙内（洪剑涛 饰）看中了林娘子（王菁华 饰）便令人买通了林冲好友陆谦（王全有 饰）。

央视版在原著基础上对陆谦也进行了一番改动：

区别于原著陆谦毫不犹豫答应配合高衙内，起初陆谦面对衙门派人送来的银子和诉求是气愤的，他一挥手把银子打落在地，正欲走时，人家一句话搞定了陆谦——

“想想你的前途。”

第5集《白虎节堂》开始就是高衙内纠合泼皮们玩耍，升官心切的陆谦想要巴结衙内还送了他一只鸟，此处与后来陆谦选择背叛朋友对应。

但在此之前，陆谦还是选择了曲线“救国”，他买了一个二八女子献给衙内，试图让高衙内转移注意力放过林娘子，奈何颇有“魏武遗风”的高衙内和曹丞相一样只爱人妻，于是林冲的悲剧正式拉开帷幕。

后来无论在野猪林还是在梁山泊，林冲最思念的和最痛恨的都在开封府里，然而当杨志（翟乃社 饰）受林冲所托来到昔日的林家宅院时，看到的是已经疯癫的林冲丈人，知道的是林娘子为保贞节悬梁自尽的消息。

不知道林冲后来有没有后悔当日在寺庙前没有听鲁智深的话“你怕那鸟太尉，洒家不怕。”只是爱妻、岳丈死的死疯的疯，对于一个“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而言，林冲终于明白只要某人一句话，自己的人生就彻底毁了。

于是当第38集《招安》最后一幕，宋江跪在已经咽气的林冲床前时，镜头给到虎目含泪的鲁智深和闭眼的林冲特写。原著中林冲跟随宋江征方腊，后病死在杭州。央视版则安排林冲死于招安时，这种无奈和讽刺意味更浓：

他本是一个忍辱的英雄，不是可怜虫。却在“大义”面前让道，剧中林冲和林娘子的恩爱历历在目——只见那官人身高八尺，豹头环眼，凛凛一躯，却对娘子呵护有加，在后来的梁山上遥望开封……

只是每日折一枝杨柳。

周野芒老师的妆容演技颇赞，举手投足怒目相视，竟真有“大猫”神韵。

林冲之死同鲁智深再度出家，两大战力离去，也是梁山好汉结局的预兆。

当他拿着刀终于见到高太尉被宋江吴用等人阻拦时，这场憋屈的结果却令我想起另一种可能：

如果晁盖在的话，也许林冲早就报仇了。

《我最大的心愿是开健身房》

“见过土匪吗？”

“见过，练块儿的土匪没见过。”

《让子弹飞》里这段对话也适用于宋江上台前的梁山，对于私企而言，其企业文化是老板的性格映射。用一句话概述晁盖时期的梁山，则是“一群土匪的健身俱乐部”。

东溪村保正晁盖（张治中 饰）是最受大众，尤其是社会人喜爱的偶像。仗义疏财且帮扶兄弟。而且“只爱和兄弟们一同打熬筋骨”，即便是在伙同吴用、公孙胜、刘唐、阮氏三雄（刘卫华、张衡平、李冬果饰）和白胜智（孙明月 饰）取生辰纲后，也一直留着众人住在庄上好吃好喝。等上了梁山在林冲的帮助下坐上寨主之位后，依然心心念念宋江的救命之恩。

原著中晁盖集团和宋江集团之间的矛盾并不明显，央视版《水浒传》里则给出了很多细节：

第25集《闹江州》，晁盖知道去救宋江是九死一生，但他还是登高一呼“宋公明对梁山有再造之恩，我等就算是死，也要把他救出来。”然后率众赶赴江州救人，把梁山后方交给了当初让位给他的林冲，这个细节说明晁盖为人光明磊落，只为义气。救出宋江后，晁盖当着众头领的面表示要“让位”，此时宋江正开心得手舞足蹈，却看见刘唐和阮氏三雄眼神不善，马上改口表示“我不配”。

然而随后宋江没和晁盖商量就造了一面《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立于梁山之上，高呼“总有一天要让圣上知道我梁山众兄弟的心意”，此时晁盖是懵的。无脑众如李逵等只知道“杀到东京夺了鸟位，晁盖哥哥做大皇帝，宋江哥哥做小皇帝，我们兄弟都当将军”，唯有吴用（宁晓志 饰）开始跟宋江勾搭：

“我听哥哥说招安，不知道哥哥是否确有此意？”

“贤弟啊你听我说……”

自此，两个读书人的PY交易心照不宣达成了。

第29集《大破连环马》中，当梁山众人大破高唐州救出柴进（郑强 饰）收服呼延灼（贾石头 饰）后，宋江吴用看到刘唐被曾头市的曾家五虎殴打成重伤，起因是五虎抢走了宋江的夜照玉狮子马，这匹马是宋江用来找关系进献给宋徽宗的。宋江沉默片刻，直说让刘唐好好休养，吴用此时在旁的眼神则充满嫌弃——

当他得知宋江有招安之意时，这个同样被迫上梁山的落魄书生终于看到了未来的希望，至于曾经和他一起光膀子智取生辰纲的兄弟们，我认为吴用从来不曾真心相待过。

到了第30集《曾头市》，正是二龙山鲁智深、武松和杨志正式加盟梁山之时，晁盖端着酒碗到处找人却不见刘唐，他问起来才知道刘唐被曾家五虎打伤了，气到摔碗又被吴用和宋江劝说不可妄动，此时晁盖一句“怎么？！”颇值得玩味，因为到了这一集我都差点忘了梁山究竟谁才是大头领——

晁盖，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周天子”一样的存在。而众多归附的头领，无论花荣、王英还是其他人，都是冲着宋江来的。他不知道当初的“七人众”里连吴用都开始渐生二心。

剧中宋江同晁盖就“招安”说过不止一次，每次晁盖都沉默以对，他铁了心要亲率亲随攻打曾头市，一是为了显示存在感，二是有些话只能跟真正的老兄弟们说——

夜晚营棚内，晁盖问阮氏三雄“如果有一天招安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阮小七（李冬果 饰）说“我此生不认得大宋皇帝，只认得哥哥。”

晁盖大喜，眼睛放光道“好兄弟！”

事实证明阮氏三雄和刘唐对晁盖最忠诚，晁天王死后（第31集《卢俊义上山》）宋江和卢俊义相互推让，最后宋江毫无悬念地正式成为梁山扛把子众人皆跪，唯有阮小七等要么侧身而立，要么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因此这一版在细节上处理得很好，晁盖这个人物在第10集《七星聚义》的时候通过晁盖与阮氏三雄的对话让观众看出这个人的性格不是浮于书面上的“义气”，晁盖见面没聊两句就说“缺钱不？缺钱大哥这里有……”

试问哪个社会人不着迷？

虽然宋江也具备相同技能，但从全体人物的结局看，晁盖显然更有人气，尤其是前述林冲之死。我相信如果晁盖在的话，林冲手刃高太尉不是梦。

毕竟晁盖这个人在这版中“只爱打熬筋骨，同众兄弟在一起便心满意足”。晁盖时代的梁山，肌肉男最多，也最有凝聚力。

另外，当年《健与美》杂志在央视版《水浒传》播出后不久推出了一篇专访，采访的是阮小五的扮演者张衡平先生，他曾是全国健美比赛85公斤级冠军，拍摄前期进组就担任了全体好汉的健身教练，让后来潘金莲的扮演者王思懿刚进组就吓了一跳：

我是进组了还是进健身房了？

随后，她遇到了初出茅庐的“武松”。

《阳谷县的美丽传说》

央视版《水浒传》一共43集，武松就独占7集。

从辞别宋江到景阳冈打虎，再到成为阳谷县都头，武松（丁海峰 饰）有过两次重做良人的机会，也有两次改邪归正的觉悟。

“潘金莲”作为“天伤星”行者武松的缔造者也是当之无愧。那时的王思懿出场时让不少观众惊讶，不是因为美貌，而是生活——

怎么？潘金莲居然也做家务？也是个贤内助？

剧中武大郎（宋文华 饰）一句“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替代了原著中对潘金莲身世的描写。嫁给武大郎的平静生活在遇到武松后被打破，可实话实说，那时正是好年华的丁海峰（《水浒传》是他的第一部电视剧作品）和王思懿站在一起确实般配，比西门庆（李强 饰）和潘金莲的CP组合更般配。

无论是原著还是剧版，武松都是“嫂嫂杀手”，他招人喜欢，不只是潘金莲喜欢他，我感觉孙二娘也喜欢他。武松血溅鸳鸯楼（第21集）后孙二娘第一时间带着张青到处找他，第42集《血染乌龙岭》中孙二娘为救武松身死。心怀大仇的武松被方腊砍下一只手却被自己擒住，险些掐死方腊。

武松的一生重点在于梁山前后都很出彩，和大多数好汉（矮脚虎王英除外）一样，他不好女色，只重义气，对潘金莲酒后“你若有意吃了我这半盏残酒”大怒，随后得知武大郎死讯在郓哥（徐飞 饰）那里得到线索，亲手杀了潘金莲又斗杀了西门庆，知县晓得武松是替兄报仇，只判他个“斗殴失手致死”的罪过判其发配，对牵线搭桥的王婆（李明启 饰）则严厉得多。

武松被发配了两次，为兄报仇后一次，这次公人都是他以前的属下，也佩服他的为人，因此一路上搞不清谁是公人谁是囚徒。半路上顺便认识了母大虫孙二娘和菜园子张青，又遇到施恩所托怒打蒋门神。

以往央视版《水浒传》中只要是好汉动手，基本上都要配《王进打高俅》的BGM，而且通常一曲未了人就打完了。

蒋门神（德力格尔 饰）厉害，他是全剧唯一一个撑过两遍BGM的反派，当然最后还是被武松打败了。

接下来相比原著，武松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至少他认为是幸福的。

张都监（王文友 饰）抬举他让他在府中成了门客，还要许配侍女玉兰（刘艳峰 饰）给他，奈何武松不解风情，只把玉兰当妹妹。这一段描写与原著中不同，武松是快乐的，也是恍若隔世的——

哥哥武大郎死后，该报的仇报了，他觉得世上从此只有自己一人，出身市井底层的他一直以来都需要被尊重，谁对他看重一些他便掏心掏肺。原著中他在柴进庄上躲藏时柴进也是不喜欢他的，因为他吃完酒就打人，平时谁怠慢了他就发飙。一个“逃犯”又没显出本事，江湖上的无名之辈，对于大周皇室后代而言收留了便是恩德。

再逢兄长又遇潘金莲殷勤相待（武松不知道人家垂涎自己的“美色”），他真心说“世上只有嫂嫂待我最好”，后来遇到了玉兰，丫鬟配门客也是好事，但不知情的武松眼中只有这个“妹妹”像嫂嫂一样给他浆洗衣服清扫屋子，这时的武松心中还是对世间抱有一些希望。

直到希望破灭，被栽赃陷害后二次押解的路上公人非打即骂，宰杀刺客后武松得知真相，一夜之间血洗满门：

“哥哥”玉兰说。

“谁是你哥哥”武松转身，含泪一刀。

“玉兰死有余辜”玉兰说……

真是天上降魔主，犹如人间太岁神。

行者武松，自此灭了心中最后一丝奢望。

前面提到过梁山两个半好汉，武松算“半个”，有些读者也觉得武松最大的污点是在鸳鸯楼滥杀无辜。至于英雄好汉之于梁山的定位，后面会讲到。

而剧中的武松在宋江招安前也持反对意见，他说“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说罢掀开头发亮出刺面，这是宋时囚徒刺配印记，梁山上不少人面上都有，林冲有、杨志有，武松有，宋江也有。

奇怪的是，有刺面的都是心中对朝廷抱有希望的人，或是曾经抱有希望的人。

对于这位在央视版《水浒传》中独占7集的人物而言，并没有像原著里讲的那么清晰“至八十善终”，他留给观众最后的印象是独臂行者眼见最后剩下的好汉们，目送良久转身回寺中了此残生。

在他的一生中，有亲情、友情和恩情，唯独没有爱情。

对那个刚见面就送他银子带在路上当盘缠，又害他断了一臂的宋江，武松用拒绝回京表达了态度：

情，我还了。

我还叫你一声“哥哥”，但是——

以后，我是我，你是你。

那时武松也许和鲁智深一样，看透了，也就出家了。

《浔阳楼上的逆天大草》

嘴炮宋江，在线劝降。

剧中中后期但凡遇到难啃的骨头，宋江（李雪健 饰）都会迈着小碎步出场，然后一顿“早晚有一天带大伙儿上岸进编制”忽悠了无数人“倒地便拜”。

此前说过，央视版《水浒传》走的是现实主义路线，因此取消了很多神话迷信的东西，比如“九天玄女授天书”等统统不存在。

郓城小吏宋江，就是一个好脾气的、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地头蛇。

一次因为义气护住晁盖，导致后面怒杀阎婆惜（慕青 饰）、收服李逵（赵小锐 饰）、逼上梁山，导致梁山权力结构变化，最终因为路线问题让众英雄好汉七零八落。

对于这个人物，不同年龄段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原著和剧版在第24集《浔阳楼题反诗》中都描写了宋江一日酒后疏狂，在墙面上写了一首诗，一句“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暴露了其本质：

对于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小吏来说，家父的斥责和境遇的变化让其心中有了波动，宋江未曾没想过接受晁盖的邀请上梁山，倒不是因为“忠君爱国”，而是他和大多数梁山人一样心存侥幸，以为会蒙朝廷大赦然后回到家乡，凭借深厚的人脉东山再起。

可是未能如愿的他得知大赦无望后在酒精刺激下写了“反诗”，所以被黄文炳落下口实，直接要拿宋江的人头当晋升的阶梯。

即便如此，终于上了梁山的宋江还是念念不忘老父亲的教诲：

宇宙的尽头是编制。

为此他搞了很多小动作，“替天行道”杏黄旗就是一个好例子。

原著中没有提到他抢班夺权的事实，但剧版也采纳了原版的设定：

晁盖临终前表示谁能抓到杀自己的凶手谁就是梁山之主。

理论上梁山一百多个头领包括小兵都有这个机会，但宋江伙同吴用在晁盖没咽气之前，也在没得到他同意的时候就赚卢俊义上山，这个性质在任何组织里都有“夺权”的嫌疑。

卢俊义中计上山，落得个家破人亡，身边只有燕青跟随。宋江一开始说“我与员外谁抓到凶手谁就当梁山之主”，后来又说“员外能抓到凶手合当坐头把交椅”，里外里没其他人什么事。

人家卢俊义也不傻：

你装疯卖傻的时候说自己是“玉皇大帝的女婿”，我倒是玉皇大帝（王卫国老师在《西游记》续集中扮演玉皇大帝），那我也不敢坐头把交椅啊！不然的话跟晁盖一样还不是被架空？

“玉麒麟”卢俊义，身长九尺，在梁山除了险道神郁保四之外他最高大，武功也了得。马上功夫如果搞排名的话估计在呼延灼等人之上。本来大名府过得好好的，吃着火锅唱着歌就被麻匪陷害了，夫人死了，祖宅没了，还被扣了个反贼的罪过。这一切都拜宋江吴用二人所赐。

卢俊义在梁山没有派系，他不属于晁盖集团，更不是宋江集团，他是少数的独立力量，但同其他独立力量如二龙山的鲁智深相比，卢俊义身边只有一个燕青。他很清楚宋江后面的动作，以及自己的作用——

宋江看不上那些头领，包括自己劝降的呼延灼等人，他认为这些都是败军之将，没有统战价值。卢俊义有，而且事实上在梁山高级领导层对待朝廷的态度时，细节也说明了“卑鄙小吏”和员外的区别。

剧中宋江等人被招安后到东京面见圣上，卢俊义和吴用穿着官服叩拜时都比较端正，唯独宋江前倨后恭，屁股撅那么老高，在奴才界也是比较出众的。

后来也说明宋江在遭遇奸臣陷害后他的奴性让其不得不顺从，还搭上了花荣（修庆 饰）和李逵，一句“我死不要紧，就怕兄弟们闹事，坏了我梁山忠义之名”。

李逵倒也顺从：

“俺这颗人头就是为哥哥长的，哥哥要拿便拿去。”

研读《水浒传》时我也觉得李逵其实就是宋江的一体两面，同是“黑厮”，李逵却能说宋江不能说的话，做宋江不敢做的事，而浔阳楼上的反诗，是宋江唯一一次让李逵“魂附”的失误。

在“宋星主”（原著设定）立功擒拿方腊后，残留的梁山兄弟们大多匆匆领了赏赐，与宋江一一拜别。宋江忽然情绪爆发（第43集大结局《宋江之死》）问旁人：

“难道我错了吗？他们为何都要走？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不好吗？”

第40集《征方腊》时，鲁智深回到五台山，宋江吴用拜访智清长老，原著中高僧对宋江等人还是很客气的，彼此一顿商业互吹。央视版中智清长老独坐榻上，闭目相待正眼也不看宋江吴用二人，这场戏光影打得也好：

智清坐于榻上光线明亮，人物清晰。宋江吴用被阴影挡住。

在招安前，朝廷派大军围剿梁上，无论是呼延灼还是其他人行军的配乐类似“鬼子进村”，反观梁山好汉则以一曲“爷爷生在天地间”呼应。

招安后征方腊，“鬼子进村”的配乐则送给了昔日好汉们。吴用用一句疑问讲出了观众的心声：

“用一群好汉去讨伐另一群好汉，这当真好吗？”

宋江无言以对，也许，仅仅是也许，也许他也曾在目睹兄弟们一一惨死后会怀念那句“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吧。

只是当鲁智深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胡子刮干净了，神情也平和了。当年“一人敌一寺”的豪用被静心修佛取代，那胖大和尚终于不似原著，摆脱了悲剧的缠绕，安静地陪伴师父看着最后的落幕。

《东京爱情故事》

“爱我，你怕了吗？”

李师师（何晴 饰）问燕青（王光辉 饰）。

在最后一集开场，燕青不辞而别，李师师却早已乔装成农妇模样，在船头等爱郎到来。

作为当朝圣上的高级情妇，宋徽宗的宫内有一条专门通向李师师香闺的密道。满东京城官民都知道李师师是“官家”的相好，而这位名妓却独爱岁数比自己小的梁山贼寇，用现在的话说叫“年下”，刺激得很。

这版给了燕青一个好结局，也是梁山好汉中为数不多的“美人相伴”的好结局。即便燕青在擒方腊的战斗中毁容，也总算了却了对卢俊义和梁山的纠葛。只是一封留信，同样不辞而别。

也是在第43集，剩下的人物陆续有了安排：

宋江一伙被蔡京高俅童贯算计，卢俊义中毒身亡，阮小七归于乡野，还在石碣村打渔，呼延灼关胜等人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奸臣们觉得宋江才是心腹大患，于是集火攻击。

剧中燕青和李师师在船头拥抱，夕阳洒在二人身上，此时和之后，燕青都无意再去知悉宋江和卢俊义的终局，也许在他看来，一切在宋江动了招安的心思后就已经注定了。

原著当然没有这段编排，都是央视版的再创作，但我觉得改编得很好，同阮氏三雄与宋江面和心不和一样，燕青的离去也说明梁山好汉并非表面上，或者是原著中铁板一块。

身为家奴的燕青无力阻止主人被梁山陷害上山，也无力阻止卢俊义跟随宋江被动地接受招安，更无力阻止所有人一同迈进高俅等人挖的“征方腊”的坑中。他能做的就是自保，只不过还有个意外收获就是李师师。

北宋末年，东京歌舞升平，远在梁山的好汉们都是恶霸凶徒吗？也不全是。至少林冲不是，他属于“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偏偏还报不了仇。

电影《邪不压正》里面对彭于晏，廖凡还能说“要不然诉诸法律吧？”这叫黑色幽默——

诉诸法律也要分世道。

武松血洗鸳鸯楼后被孙二娘所救，二娘对他说：

“我知道兄弟你人好，可这世道不干净。”

他给兄长报仇一开始也走的是法律途径，但西门庆跟阳谷县县令素来交好。血气翻涌之下，武松只得杀了西门庆。随后被张都监陷害险些丢了性命，这次武松学聪明了，直接一刀一个。

这些，都不为此时正在东京载歌载舞的百姓和官人所知。

包括落草前的燕青，他是家奴，从小被卢俊义养大，忠心护主也险些同主人一起砍头。作为梁山上的半个旁观者，燕青是聪明的，懂得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也懂得用一身武艺为卢俊义挣面子。擂台上打擎天柱任原（倪增兆 饰）随后目睹了宋江砍李逵和招安前后他的态度。

李逵在寿张县遇到县官糊涂，自己升堂当官审案（第35集《李逵坐堂》），遇到有人告宋江，气得这个单细胞生物拿着斧子把杏黄旗砍倒，宋江要杀他不是因为李逵顶撞了他，而是李逵砍倒了“替天行道”，等于否定了宋江制定的发展路线，剧中安排老百姓为李逵申冤是给了宋江一个台阶下，否则宋江没准真的把李逵宰了。

因此看央视版《水浒传》要细品它的每一处改编，相对于原著，剧版人物塑造得更有血肉。同宋江和吴用在招安后喜气洋洋相比，梁山好汉们的表现也截然不同，以杨志、呼延灼等为首的本来就是体制内军官为代表，宋江等于兑现了当初的承诺。以阮氏三雄和鲁智深、武松等的颇有反抗意识的绿林草莽为代表，对招安则憋闷得很，甚至在招安后一度拒绝穿上官服。

至于燕青，他不是“佛系”，而是明白人：

眼见大功已成，此时不走，估计难以全身而退。

在江边美人入怀，又把皇帝的赦书撕了，自此之后，梁山的记忆便只是人生的一段经历。

而亲手缔造梁山结局的人，自然也要品味这个结果。

《却道天凉好个秋》

吴用推开梁山忠义堂的大门时，也是在最后一集。

正是他在招安后全伙下山时亲手锁上了忠义堂的大门。

在他的记忆里，“忠义堂”本来叫“聚义厅”从晁天王时代就叫“聚义厅”，那是个很好的时代，至少现在看来。那时候好汉们只专注于练块儿，并没有想过“一刀一枪，搏个封妻荫子”。

随着梁山来的好汉越来越多，成分也越来越复杂，大多数被逼上梁山的也不全是官府“甄选”，有一部分还是宋江设计劝服的。自那之后，原本的多数变成了少数，少数变成了多数，“替天行道”的性质也不再单纯。

吴用本是教书先生，一个制度下的落选者。在他迷茫的时候有晁盖和阮氏三雄可交往，然而当遇到宋江后，这个落魄文人便有了未来的目标：

招安，当官，成为人上人。

剧中那瞥向刘唐（邰祖辉 饰）的蔑视是吴用倒向宋江的标志，一个书生，一个小吏，在某个深夜帐中详谈时彼此眼中都冒着光——

“宇宙的尽头是编制。宋太公（任大惠 饰）说得对啊！”

吴用想。

央视版《水浒传》刻画了吴用带着阮小七先去宋家庄请宋太公上山的情节（第22集《清风寨》），彼时宋江被王英（许敬义 饰）等抓住，他要去投奔清风寨。宋太公说“我儿子已经做贼了，我再去做贼？”阮小七脸色变了，随即忍了下来。吴用见话头不对，只得礼貌地告辞。

后来的日子里，吴用依旧是梁山的第二把交椅，上有晁盖，下有公孙胜，即便到了宋江时代他退了一格——宋江、卢俊义、吴用，但此时吴用和宋江一样，心思全在招安上。

然而接下来，事情显然超出了“智多星”的控制范围：

招安之后，朝廷并没有把他们当成“自己人”，“无事不得进城”就是最赤裸裸的轻视和提防。而志得意满的宋江和其他头领不同，人家是把朝廷赏赐的金银令牌藏着掖着，只有他天天挂在腰上显摆。口中称呼“官家”也是愈发恭敬。

宋江说“你们要怎么怎么样，不然我就怎么怎么样，但你们放心，谁让我们是兄弟呢？”他的颜艺和脾气跟着他的地位一直在变。同样是聪明人的吴用看出眼前的“宋公明哥哥”好像一直把他们往坑里带，但此时他已经无可奈何，因为吴用也是力促“招安”的领导者之一。

剧中吴用在侧面的神情也在变——

找到和宋江的共同向往后看待老兄弟们的眼神变了、招安后见到宋江百般委屈自己兄弟时眼神变了、征方腊时亲眼见到手足一一陨落变了，直到最后一集，已是满头白发的吴用坐在驴车上抱着宋江、花荣和李逵的骨灰坛时，他的眼中尽是死气。

在环视了曾经热闹无比如今满目疮痍的“忠义堂”后，吴用自缢于梁山。

他的死，既是赎罪，也是捍卫。

向晁盖天王赎罪，对梁山义气捍卫。

最后，远镜头中高俅缓缓走进殿中，呈禀徽宗“人都死挺了”，官家回了一句“都是好人呐……”

央视版《水浒传》，剧终。

只有那首“爷爷生在天地间……”回响在八百里水泊梁山。

《今日方知我是我》

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还有一版书名叫《忠义水浒传》，作者施耐庵以现在通行的评价是“没有脱离历史局限”，在书中开章就把一百单八将设定为“魔星下凡”，是“妖魔”，在人间作恶多端，唯有“招安”才是正途，也只有死去才是“归位”。

在书中作者多次提到“当今圣上至圣至明，奈何奸臣阻塞圣听……深感垂悯。”就是说无论奸臣怎么逼好人造反，“圣上”还是好的，坏的都是“底下的人”。

但他自己恐怕也没想到后来人们最爱看的恰恰就是“魔星作乱”的章节，很多人认为最理想的结局应该终于“英雄排座次”。

央视版《水浒传》就是摒弃了“天命论”，直接点出了“乱自上作”的思想：

好的制度让坏人变好，坏的制度让好人变坏。

落草为寇的林冲、杨志和卢俊义等皆是如此。

人们常批评坏人，却不提制造坏人的制度，甚至美化、歌颂这种制度，这就是“历史局限性”。

而且作为一个读书人，施耐庵不可能不知道在《水浒传》之外的历史：

梁山好汉归宿不久，宋徽宗和他的儿子就去了哈尔滨冰雪大世界……

所以央视的改编极好，可打满分。

尽管略去了招安之后“破大辽、平田虎、王庆”的故事，不过直接描述征方腊和英雄死去似乎也更能同招安前的意气风发形成强烈对比。

至于剩下的人物在其他文学作品中也有出场，如呼延灼于《说岳全传》中阵亡，死于金人兀术军前。阮小七在《打鱼杀家》中遭遇渔霸欺凌，这位垂暮英雄最后与恶霸同归于尽。

好汉中还有一位知名度不高的赛仁贵郭胜，阵亡在征方腊之战中，他的后人郭啸天隐居临安城外，若干年后生了个儿子叫郭靖……

自此：

英雄终有用，以武护国留青史。

好汉再显名，民族魂魄美名传。

每次看完《水浒传》，无论读书还是看剧，心中都有一番壮怀激烈。听《好汉歌》心愿与众好汉啸聚山林，闻《天时地利人和》哀叹好儿郎落地无声。

一直想找个机会讲一讲这版26年前播出的《水浒传》，众多前辈塑造了让人记忆中的经典人物，少时只顾着看好汉打架，如今看李雪健老师饰演的宋江，肢体语言和微表情让这个“投降派”立时生动。周野芒老师、臧金生老师、丁海峰老师和赵小锐老师等都是我心中对英雄好汉的不二印象。

央视版在改编的过程中植入一些细节，多年以来常看常新，如鲁智深初到东京遇到林冲，两人坐在酒馆里说话，鲁智深说“我这种人啊，是成不了佛的”，可就是这么一个花和尚，却成了一百单八将里最先遁入空门的大师。

即便在原著中，一句“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也道尽了这位英雄临死前的大彻大悟。

因此央视版以高俅开始，以高俅结束。

我这一篇以鲁智深开始，以鲁智深结束：

“朝廷？朝廷你看得到啊？还不是官府说了算？！”

26年过去了，提及央视版《水浒传》依然记得当年播出盛况，只是随着时间推移，看任何人物都自有一番与前不同的感触。

或许，这也是另一番“今日方知我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