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生和水平仪

“十一”开学第一天，体能预考后，某某小学四年级的孩子们抱头痛哭成一片。由于学校在仰卧起坐测试中使用了水平仪评分，孩子们的测试结果普遍极不理想。面对严重失常的成绩，面对即将到来的体能统考，孩子们震惊、恐惧、无助、委屈。

水平仪是一种电子仪器，具有测角度和记数字的功能。在仰卧起坐测试时，会通过水平仪自带的绑带捆在小朋友的胸口，每次仰卧起坐起身的时候，水平仪就会开始探测，测量孩子上身与地面所成的角度。角度达标，计数一次，角度不达标，即便起身也算白做。这种水平仪异常严格，要想达标计数，上身必须与地面成90度夹角，达到90度才能计数，80度不行，85度不行，89度不行，89.9度也不行。

某某成起身了40次，但水平仪打分却是0个。这个男孩是个小胖子，体能本来就是弱项。面对10月份到来的全市小学生体能大测试，他的父母愁得不行。于是，从7月底暑假前开始，他的妈妈每天早晨六点钟就把孩子拽起来，拉到公园训练备考。为了迎接考试，为了防止成绩不好中考时被扣分，两个多月、100多天，这个小胖子每天都在坚持早起锻炼，跳绳、短跑、仰卧起坐、立位体前屈，在无数次龇牙咧嘴、痛哭流涕的坚持中，他终于瘦了。

某某哲起身了37次，但水平仪打分却是28个。这个男孩比较瘦弱，他爸爸在暑假期间投资12000元给他报了体能强化班，请专门的体育老师带他训练。由于学校体育课上从来没有教过孩子怎样跑步，这个孩子跑起来就像跳舞，他左脚颠右脚蹬，两个手臂则像面条一样乱甩，拼劲全力50米也只能跑个13秒，距离8秒多的标准差距很大。在每节课消费将近600元后，孩子进步神速、效果惊人。他爸爸觉得这个钱没白花，只是不太明白，同样都是体育老师，在学校教的孩子全都没办法及格，到了强化班，孩子们怎么就都合格了呢？是钱闹的吗？

某某悦起身了34次，但水平仪打分却是27个。这个女孩小学前三年体能一直不行，他父母觉得花费上万去报班简直是糟蹋钱，便决定自己在家带孩子训练。为了练好跳绳，父母给孩子买了尼龙跳绳，跳了两次不好使又换成竹节跳绳，再换成钢丝跳绳，好不容易练习惯了，一开学老师说测试用沙式跳绳，只得再买沙式跳绳，孩子不习惯，前前后后换了四种沙式跳绳才算顺手。他父母活了三十多年才刚刚知道跳绳现在已经能分出这么多品种了。为了练好立位体前屈，买了体前屈测距器；为了练好仰卧起坐，买了瑜伽垫，孩子后倒摔得疼又换成体测绿垫；为了练好肺活量，买了电子肺活量测量仪，关键是买的时候还断货，估计全市几万名小学家长都在买，把淘宝买空了。比较搞笑的是，肺活量测量仪到货的时候赠送了200多个一次性吹嘴，够给整个年级用，估计是卖家也想不到学生父母会给孩子单独买这个东西吧。最终算来算去，买装备也花了大几千。

某某天起身了33次，但水平仪打分却是30个。这个男孩训练非常拼命，跳绳跳得心动过速，每次跳完都得在沙发上躺着喘一会儿；仰卧起坐摔得后背生疼、腹肌撕裂，晚上睡觉疼得直哼哼；立位体前屈每天抻得腿筋都快断了，也只能勉强前进几毫米。水平仪打分后，这个孩子非常委屈，“我每次下巴都磕到膝盖上了，都磕疼了，怎么还少算了呢？”孩子不明白，家长不明白，只有水平仪明白。

训练备考成为了“十一”期间遍布中华大地的一道奇景，黄山之巅，人潮汹涌，孩子们在跳绳打卡；草原天路，秋风萧瑟，孩子们在跳绳；落日银滩，浪潮翻涌，孩子们还在跳绳；在万车堵塞的高速里，在街边烧烤的烟气里，在霓虹璀璨的灯火里，在你的目光里，在孩子的梦里，他们一直在跳绳。当父母们拼了老命，孩子们拼了小命，放弃旅游、放弃暑假、放弃玩耍，准备100多天，满怀信心准备迎接考试的时候，跳绳计数仪来了，水平仪来了，短跑终点探头来了，电子肺活量测量仪来了，总感觉全市小学生体测所蕴含的科技感，远超杭州亚运会的水平。

九月开学，孩子们刚刚学习了直角钝角、优角劣角、垂直平行，但对什么是垂直，怎样才能算垂直，他们一直都没搞不太清楚，很郁闷。不过，自从用水平仪测仰卧起坐后，孩子们全都清清楚楚了，他们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说“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困觉、疲惫、疼痛、烦躁都没能打败孩子们，水平仪给打败了。大家都觉得，发明水平仪的人真孙子，决定在体能测试中使用水平仪的人更孙子。仰卧起坐中，水平仪少算5个，中考就可能低一分，中考低一分，落后500人，他们不是孙子是什么？

学校没有宽容，只有不近人情的严苛。四年小学，近6000个课间十分钟，孩子们从来没下楼活动过，因为老师说怕出危险，怕高年级的孩子撞倒低年级的孩子。可是高年级的孩子也从没下过楼，他们是怕隐形人撞倒吗？四年小学，1000多顿早午餐，孩子们从来不敢多吃饭，也不敢喝水，因为食物掉在地上会被训，吃慢了会被训，喝多水上厕所还得老师批准，孩子们不傻，干脆不吃不喝，但每次回家都跟小饿狼一样猛吃猛喝。小男孩爱调皮、开窍晚、学得慢本是生物规律，但却常常遭受过度的苛责，说话声大会被批评，坐不直会被批评，甚至会被聚众排挤、煽动鄙夷。有位当过狱警的家长说，现在对待孩子，都不如我们对囚犯宽容。这样想来，体能考试用上水平仪也就不奇怪了。他们不光会用水平仪，还会用AI软件批改作业，会用微信群指挥家长，会用小程序每天打卡。科技改变人类嘛！当全社会都在同情外卖小哥被困在算法里的时候，很少有人提及孩子们也正在被各种规矩、机器、软件规训着。

现在小学生们都开始在盘串、在捏解压玩具、在耍萝卜刀，大人往往觉得这是个笑话，小破孩有啥压力？但事实上，学校正是一个压力巨大的情绪场，这些压力不是来自于学习任务，不是来自于各类作业，而是来自于各种鸡零狗碎的制度规矩，来自于各种莫名其妙的呵斥训斥，在快节奏且无意义的事务切换中抑郁，在被动的比较和贬低中抑郁。面对压力和抑郁，孩子们一年级会哭闹，二年级会装头疼，三年级开始摸鱼，四年级开始说“真烦”，五年级开始顶嘴，六年级开始歇斯底里，到了初中，青春期来了，孩子们终于学会了跳楼。而这些惨烈的结果，还会被归因到家长身上，“你不该那么卷的”。

体能测试一定要用水平仪吗？用水平仪不是为了严格考试标准，只是相关部门为了偷懒。因为用上了水平仪，就不用动员那么多老师去监考，不用担心老师们发牢骚，组织工作也省老心了，更不用担心成绩出现争议去面对家长的责问。反正就是你们来吧，考吧，一个老师把几十台机器一开就完事儿，机器自动出了成绩，考不好是你孩子的事儿，是你家长没练好，与我们何干？真是混账逻辑。

我们都是父母，我们对孩子们的遭遇很气愤，也替孩子委屈。他们总是这样干，是要遭天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