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王国论对中华帝国之不征服的理论解释,从没有动机,到决意不征服,到思想境界

关于所谓“中华帝国不征服”的困惑,有一个代表性事件,就是郑和下西洋之后,明朝停止了类似的海军活动。

阿瑞吉在《漫长的二十世纪》里讽刺:

“在珍内特·阿布—卢格霍德看来,为什么明朝中国会那么做,而非采取最后的步骤以真正称霸欧亚世界体系,这个问题“在过去至少一百年内令许多严肃的学者困惑不已——实际上已经在他们当中引发了绝望情绪”。”*

   中华帝国不征服的命题,实际上是源于近代西方人想象历史的方式。大英帝国想象变成了一种模式、一种原型、一种元叙事,当西方人思考历史的时候,本能的,会按照大英帝国元叙事作为标准,去衡量一切国家的历史过程;当他们写作历史或写故事的时候,也会按照那一元叙事去写:

   一个小部落、小民族或者小国家,在一位天降猛男或猛女的领导下,开始向外打打打,四出征服,最后建立了大国或者帝国。

   西方的历史学家,不管看向哪里,首先会本能地按照那一元叙事去建构任何一段历史现象的过程;同时,还会自动用那一元叙事去加以衡量,如果符合那一元叙事,那就是对的;如果不符合,那就是错的。

     中国的历史不符合大英帝国元叙事,因此就成了错的。

这个判断的意思是:中国历史不该那么发展,中国的历史是错的。

相比之下,纳粹德国的历史则是二分的:它的集中营,它的种族政策,是错的;它敢于发动征服,符合大英帝国元叙事,是对的。

日本那就是对上加对了,能用半个世纪侵略朝鲜、中国、东南亚,接连地打败了几个帝国——尽管都是暂时的打败。所以西方及帝国主义思维下控制的世界,对日本是很钦佩的:纵然有各种反人类的暴行,包括巴丹行军、虐待美军被俘飞行员、活体解剖、731部队,但那都是细节,日本对得起“世界历史”。

这就是日本人理直气壮不认罪的原因之一,它是历史英雄,只是遭遇到了更强大的美帝国而已,美国实际上是凭借打败德国和日本两个帝国才登基为帝国的,是爬过它俩身上够到帝国宝座的。也就是说,日本和大英、美国在同一个帝国序列里,而且一样认真践行了帝国神教的教义,它怎么可能认为自己错,它和大英、美国一样对:它只是离成功差了那么一丢丢儿,神意没有站它那一边。——各位可以去观摩西方那些关于世界秩序、地缘政治、大国竞争乃至二战等领域的书籍,看是不是这个意思。

   在这个议题上,中国忽然不是那只黑天鹅了。西方先认定几千年的中国是帝国,可是中国历史并不符合粗野的帝国神教,那却并不能证明帝国神话和帝国迷信一击即溃。不,教条没有错,错的是真实的中国,错的是真正的历史现实。足见,西方关于帝国的一切教条,都是违反逻辑的,没有一条能经得住实证检验。

然而,中国是个大国,没法忽视。新中国建立以后,西方世界更是遇上了无比头疼的对象,它是那么的强硬不妥协,那么的不可征服。尽管遭遇美国最严酷的封锁,却能靠着自力更生飞速发展,成为第三世界第一个拥有“两弹一星”的国家,它彻底走出了独特的发展道路。第三世界在中国身上看到了希望,受到了鼓舞,感到有了支持的力量。那一切,逼得西方不得不解释中国的“错”是怎么回事。

阿瑞吉等左派学者提供了令人信服的理论解释,但是帝国狂们绝对不能苟同,他们创造了中央王国论。如前面反复谈及,《拖家带口去征服》——《征服者王子》——是用卡通手法讲解中央王国论的力作。该片的创作者们,包括负责策划的战略忽悠局,知识丰富,对历史和现实充满洞见。

阿瑞吉在解疑时,如此谈道:

“答案其实相当简单。沃尔夫指出,自罗马时代以来,亚洲一直是欧洲受贡阶级的珍贵物品的供应者,从而从欧洲取走了大量的贵重金属。欧洲与东方贸易的这种结构失衡,强烈地刺激了欧洲政府和企业通过贸易或征服的途径,来寻求一些方法和手段,以恢复正不断由西方向东方流动的购买力。正如达韦南特(Charlws Davenant)在17世纪所说的那样,谁控制了亚洲贸易,谁就将可以向“整个商业世界发号施令”。”

中央王国论乃是基于如此的历史记忆而构造。《拖家带口去征服》精准地表演了该理论,想一想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与西方的文明差距,一九六零年代新中国与西方发达世界的差距,而那时的中国研究专家们并没有遭现实与短期历史的迷雾蒙住目光,不得不钦佩那一时代西方精英的优秀。

首先,影片疯狂宣传,长城内之于长城外,文明落差触目惊心,由此设定前提:

因为文明程度的绝对落差,中国以外的世界变得对中国毫无意义。所以,中华帝国没有征服的动机。

这里给出的是客观因素。但是中央王国论怎么肯停留于客观原因呢,它的全副力气,是把“竟然不征服”说成由中国人的主观原因造成,非常卑劣的,说成是中国人的心性有缺陷。

让我们还是以《拖家带口去征服》来解释中央王国论的基本论点,大家可以再拿严肃著作进行比对。

影片中,男主第一眼看到长城,立刻调马奔到甘灵面前,惊叹道:

“能修建这个(长城)的人应该统治(rule世界的!”

一句话,就表达了一个重大历史议题,在全世界的精中——精神中国人,可能还带着遗憾:

这个文明,这个帝国,能修建长城这样宏伟的奇迹,那是其他民族都没做到的。所以,他们本来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有资格征服世界,再统治(rule)世界。然而他们没有。是能力差得多的英国人,美国人,rule了世界。这可是为什么呢?[i]

让人叹息的是,该帝国拥有着一切可以rule世界的条件。它不缺相应的人才影片有一处笑翻中国观众的情节,片中背景是在十二世纪下半叶,在快要走出瓦罕走廊的时候,男主偶遇中国使团,领头的甘灵自我介绍说:

“我叫甘灵,是皇帝派往印度(复数)的大使,现在正回归我们北京的朝廷。”[ii]

但是后面的情节显示,这处瞎编自有深意,是在暗示,甘灵既然能到印度,想来他也能到欧亚大陆的其他地方,伊斯法罕、巴格达,甚至北非的开罗。像他这样的帝国精英,参与内政外交,通过出使等机会去过很多地方,对帝国周边的国家与三大洲的地缘形势了然于胸。对中国观众来说,甘灵的名字马上能联想到甘英。詹姆斯·梅森饰演的甘灵嗓音尖尖,出场穿一身红袍,后来又穿过饰有金凤纹的紫袍,非常女性化,仿佛是一位太监。所以影片的创作班子是有一部世界史在肚子里头的。

反出京城后,男主带着部落在帝国的大地上漫无目的地流浪,久遭挟持的甘灵请求男主给个痛快了断。男主却诚恳称他为“朋友”:

“只有傻瓜才会毁灭智者。……你会帮我出谋划策,现在我会倾听你的意见,如果你的意见是明智的,那就能使我也变明智。”

甘英经打动,决意转投新主,:

“我的第一条建议是,尽快出手(sack,洗劫),拿下中国的剩余部分,在出现其他人也能这么做之前(to take what is the left of China before anyone else can do so)。这一胜利之后,会有更多的部落依附你,于是人马就更多。与此同时……”(大意)

然后叠成男主的画外音:“……与此同时……”

这时,画面一转,出现了一面超级巨大的世界地图,平铺在地面上。至此,电影已经精神失常,那幅地图一看就是把现代地图加以修改,包括整个亚洲,欧洲的大部分,非洲的一部分。东边有日本列岛和勘察加半岛,北有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有中南半岛、印度次大陆,西有英伦三岛!欧洲部分涵盖了我们法国,我们意大利,还有他们德国,但我们西班牙和我们葡萄牙却不包括在内。最精神病的是,格陵兰岛也在地图边儿上冒了头儿,显示中华帝国早就知道美洲!于是,这张古地图上只漏了澳洲和南美洲;欧亚非周围和内部的大洋大海,也随着一一描画清楚。

道具组又敬业又有文化,在地图上的不同地方,描画出一组组模仿汉字的字样儿,分红黑二色,有大小之分,显然是标注地名与地理概要。此外还有一些图标,标示出重要城市,其中最清楚的是,用一位骑骆驼的旅者标注出麦加;中国部分,则用建筑标出杭州、北京、西安以及长城西端的一座城市;印度、俄罗斯、两河流域都有城市标示,欧洲也有一处城市标示,可能是君士坦丁堡。

道具师们多有想法,有多认真多努力呢,他们精心地在地图的两侧分布了各种篆印,有些红色鲜明,显得是近世盖上去的,有的则颜色暗淡,年代久远,就像乾隆鉴定过的古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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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印度对他屈膝”

此刻回想前边的一处细节,还意识到剧本多么绵密:

边城报急的消息传来,有兵士将相关地图在御前展示,皇帝不耐烦地说:

“拿走,这张地图不仅是不准确的,而且干脆就是瞎画的。

原来真相是:

中华帝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儿起,就对欧亚非甚至美洲的地理了如指掌,绘制了相当准确和详细的世界地图。但是,这张地图一直作为宫廷秘藏,作为帝国机密,只有皇帝、甘灵等少数顶尖统治者有机缘看到。一代又一代的帝国统治者不仅小心地不让地图外泄,而且根本不让臣民知道那张地图的存在。相反,他们装傻充愣,故意任由下属们流传和使用各种胡编的地图,非到必要时刻,不运用他们掌握的地理知识。

于是,中国观众觉得最荒谬的情节,甘灵出使印度再回北京,在影片中却是合逻辑的。他在瓦罕走廊的尽头,能估算出最近的帝国哨所的大致距离,透露了顶尖帝国精英们对于世界地理掌握到了多么细致的程度。

看明白了这一步,还能回味出,影片里还埋伏了一处细节,令人叫绝。

想当年伟大的好莱坞黄金时代,许多精品都能根据不同的场景,化用西方绘画史上的不同流派,让一幅幅往昔的经典画面,由摄像机转化为流动的场景。一直到《夜访吸血鬼》,还是拥有那种功力。《贤良淑德的亲王》是那一类精品,化用了好几个不同的画派,迷人至极。皇帝将男主带入内阁一场,我顿时被震住了:维米尔!这是维米尔!

我无法表达心中的爱意。内阁的场景复制了维米尔的画境,但却搞得气势磅礴。维米尔的画作特点之一是小幅,展示的也是荷兰勤勉市民的居室内景。而影片让会心人一眼就看出皇帝内阁化用了维米尔的画面,但是,镜头里的场景却十分壮阔,乃是维米尔原作没有的气势。维米尔的画面以光线在物体上的作用取胜,不过,限于其生活环境的物质条件,画上并没有金色。影片的道具组却以遮蔽整面隔扇墙的落地金色带花帷幔,让那气势如虹的画面闪烁着金色,那维米尔无力想象和表达的尊贵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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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景中,有一架浑天仪、一架天象仪,非常醒目。会心人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在向维米尔致敬!维米尔有一幅《天文学家》是名作,画面上,一位学者面对着一只天象仪;还有约略相似的《地理学家》,背景的柜顶上放着一架地球仪,右侧露出一幅地图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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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米尔名作《天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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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画家名气稍弱的作品《地理学家》、

众所周知,荷兰画派的风俗画里,背景有时会出现地图,是其时荷兰作为海上帝国的一种反映。因此,影片是极有素养,又极其用心幽微。

知情人看到影片里的内阁,立刻会联想到维米尔画作中的天象仪、地球仪、地图,联想到荷兰画派作品中的地图,联想到荷兰的海上争霸活动。­——于是思维自动启动:为什么是小国荷兰争霸海上,却非庞大的中国帝国去成就那一番霸业呢?

相比荷兰绘画中的天象仪与地球仪,皇帝内阁里的两架仪器远为巨大。厉害之处在于,中国历史上确实有那么巨大的浑天仪与天象仪,人家剧组没骗人!

可是剧组有骗人之处:右边那具天象仪故意做成现代地球仪的样子,表面一片象征海洋的蓝色。于是,没有相关历史知识的观众们就会糊里糊涂地上套儿,以为那是一架地球仪,一如他们在博物馆里看到的现代地球仪。

观众就这样被洗了脑:在十二世纪末期,中华帝国已经有地球仪了!也就是说,什么澳洲,拉丁美洲,南极北极,那个帝国早都知道,都在它家的地球仪上标着呢。那帝国根本就清楚地球儿是圆的,绕着球体分布着五大洲七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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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的天象仪

有文化素养的观众固然能看出那是一架天象仪,但是,稍后看到突然出现的世界地图,便不免琢磨剧组的用意:难道剧组的意思是,那个帝国装疯卖傻得那么细致,即使在少有人至的皇帝内阁,也故意摆上巨大的天象仪,混淆视听,遮盖帝国其实拥有地球仪的事实。

稍微想想,那一构思是成立的:未来的帝国大将军兼征戎王蒙恩进入内阁,看到的是浑天仪与天象仪。于是,他会以为,帝国对世界的认识限于天象,却猜不到帝国对世界地理了如指掌。

(这部电影的每一个细节都携带几层含义,非常了不起。《注定一战》疯疯癫癫地宣扬:

“所有那一切国家目标的核心乃是一条文明化的信条,将中国视为宇宙中心。在汉语中,China一词,Zhong Guo(中国), 意思是“中央王国”。“中央”不是指与他者之间的空间,不是指与诸敌对王国之间的空间,而是指存在于天堂与大地之间的一切事物的空间。正如李光耀总结的那样,数百名向他(李光耀)寻求建议的中国官员们(包括自D以来的每一位……)拥有着同一种世界观,他们“念念不忘那样一个世界,由中国主导,而与他们有联系的其他国家甘心于(中国的)优越在上,屈居为上表乞恩之辈,它们作为属臣,带着贡品前来北京。*

在这一种叙事里,西方近几个世纪的崛起乃是一种历史反常现象,反映的是,当面对占主导地位的帝国势力时,中国在技术上以及军事上的弱点。”*(At the core of these national goals is a civilizational creed that sees China as the center of the universe. In the Chinese language, the word for hina, zhong guo (中国), means “Middle Kingdom.” “Middle” refers not to the space between other, rival kingdoms, but to all that lies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As Lee summarized the world view shared by hundreds of Chinese officials who sought his advice (including every leader since Deng Xiaoping), they “recall a world in which China was dominant and other states related to them as supplicants to a superior, as vassalcame to Beijing bearing tribute.”

In this narrative, the rise of the West in recent centuries is a historical anomaly, reflecting China’s technological and military weakness when it faced dominant imperial powers.)

而《贤良淑德的亲王》的宝贝道具组,用巨大的浑天仪和天象仪,轻松地表现了学者长篇大论的道理。)

除了人才、信息之外,帝国至少就军事科技方面,也有着征服世界的绝对条件。

影片中恶意地让游牧民族只会用刀砍来砍去,男主在故乡的时候,只出现了一次射箭。中国北方游牧民族那是何等的擅长弓射啊!所以片子的这种贬损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相比之下,男主学习到的帝国军事技术,包括了弓箭队和弩机阵、阵地战等等,能给来犯的同胞们以降维打击。

电影用这些细节,给出了一种解释:

这个帝国早就具备征服世界的能力,一切条件都早就成熟了,但是帝国形成了一种意志,决定不进行征服。不仅如此,帝国还树立了代代相传的规矩,把不知道已经传了多少岁月的世界地图作为顶级机密,严格收藏,确保不会有冒失鬼对世界产生好奇,产生“欲望”。

即,中华帝国不征服世界,并非由于不了解世界,而是由于一种清醒的意志,既是统治精英们的集体意志,也是一种世代传承的意志,一种精神遗产。

我们自然以为,这一情节非常巧妙,是通过最直观的视觉画面,对观众进行洗脑;西方知识分子很清楚,古代中国没有那样的世界地图,现代地图学经过了复杂的发展历史,但总体来说是西方文明的一项成就,是一门发达的科学,各国学术界对该学科有丰富和深刻的研究。

但是,西方人究竟怎么想的,还真有点儿不好说。

影片上映四十来年后,《中国的恋人》竟然复述了相近的意思。作者告诉英语世界的读者,从敦煌发现的星象图显示了,“中国人是多么的着迷于宇宙,着迷于宏大的图景,着迷于宽泛地横扫历史与地理。这些图表显示,他们是那样的人民……有能力思维阔大(to think big),把‘思想伸入诸大洋(to ‘think in oceans’)’”。唐朝人其实就已经具备了从事后世英国人那种行为的能力。

到这里,我们看到了,中央王国论里的一步微妙转化,把“没有动机”,转变为了“以不征服为集体意志”。西方的这种理论,正在悄悄地、但是迅速地渗透入今天中国人的思想。我在网上就发现,有考卷出了如下的选择题:

斯塔夫里阿诺斯说:“明朝的中国人将自己与外世隔绝……中国人将其令人生畏的才能和精力转向内部,慎重地放弃了在欧亚大陆、最终在世界事务中的领先地位。”

在中央王国论里,如此的转化只是第一步,接着,自动生产就开始了,亦即,一步步偷换概念开始了:

影片里指出了一种劣质的思维方式,“to think small”,用以对“不搞征服”展开批判。

男主乖乖听妻子的话,劝降扎木合,那个凶顽的家伙强硬地说:

“蔑儿乞部落不需要别的部落并肩骑行,只愿让他们跟随在后。我们的精神已注定,我们的力量,我们的强悍,即使我的死都不会毁灭它。”(大意)

他也是正面人物,代表了美国西部精神,美国的红脖子精神,等等吧。这个片子里的统治集团成员,大大小小,都是正面人物,有的代表了男权社会里不同的价值体系、统治类型,有的代表了男权体系里被指定的角色。所以是一部强者电影,而唯一一个反面角色,丑角,是花剌子模的国王、“强大的波斯帝国”的沙,该影片丝丝入扣地战忽。

但是,男主作为人类金字塔顶尖小集团的代表,怒斥札木合:

“你想问题总是这么小(You are thinking so small),只想到你自己!”

在片子的后面,中华帝国不知秘藏了多少代的世界地图终于显露在天光下,男主从镜头外进入画面,穿过地图上标画的长城线,发布了征服欧亚的大战略。然后,又对世人平庸的small思维进行了一番悲怆的嘤嘤嘤。

立在地图上,他用长刀指点江山:

“……与此同时,我们将西向运动。在中国安全地掌握在哲别手里的情况下,速不台将北进俄罗斯,而哈撒尔策马向南,令印度向他屈膝,撒马尔罕和布哈拉对我们将是容易的,再来是波斯,我们会去占领。”

在这么一场决定世界历史的枢机会议上,速不台却忽然发疯,大喊大叫,扎木合“毁了我们的名誉,他强奸了我们的姐姐,还是他(男主)的长子的生父,必须受惩罚。”(大意)惹得男主大怒,喝令“我的话就是法律”,王家班底见状悉数退出中军大帐,只留甘灵。

帝国钦封的征服者们的王子,就向着世界上唯一的知己,帝国精英甘灵,倾诉伟大灵魂的孤独,以及孤独带来的痛苦:

“速不台是个(格局)小的人(small man)!他们全都是(格局)小的人!他们的心里没有富有境界的思想,没有带想象力的思想。”

尽管甘灵立刻给男主以绝高的评价,但男主依然一脸沉重和悲怆。影片巧妙地引导观众对影片里的那个帝国进行道德评判:

“他们”指男主打过交道、一起经历人生的人们,那就包括了皇帝。此刻,男主的思绪既不在蒙古,也不在扎木合,对他,那都是不在话下的。他的思绪飘向了遥远的中国南方,飘向了那个拒绝接受他的征服的帝国,飘向了曾经从各方面影响到他、让他无比屈辱却又给他文明化机会的男人,被他杀死的皇帝。

他痛苦的是,皇帝那样一位气象阔大、从容镇静的君主,却没有富有境界的思想,没有带想象力的思想。

于是,是否征服一转而变成了思想境界问题,变成了是否富有灵性的问题。不征服,一是思想境界不够,二是缺乏对世界,对历史,对世界历史的想象力,更别提全球视野了。

这样,关于为什么中华帝国不征服,为什么该帝国的统治精英形成一种不征服的集体意志,影片又给出了一层深化的答案:

几千年里,那个帝国的人,即中国人,都缺乏富有境界的思想和带想象力的思想。格局小了。

《中国的恋人》给出了正确的思想境界和想象力,to think big,格局打开。而to think big,等同于to think in oceans,对海洋充满想象力。大英帝国元叙事对西方人思想的钳制,一下就跳出来了。对比前节所谈,美国记者夏伊勒总结纳粹德国征服失败的原因,是希特勒与德国军人们“怕海”,“他们的心中只有陆地,没有海洋”,过了近半个世纪,《中国的恋人》还是一样的思路,该书还受到媒体广泛称赞,西方右派精英是一直在闭环里打转儿。

从一八四零年起,中华帝国遭受到西方列强和日本的侵略,更能消几番风雨,就作为反面教材,证明了格局小、思维打不开的危害:你不侵略别人,别人就来侵略你。

如此粗野的逻辑,约瑟夫·古尔登《朝鲜战争:未曾透露的真相》通过一位美军上校的口,表述得淋漓尽致。1950年,朝鲜战争期间,逢到美国海军陆战队成立纪念日,该部队第一团团长普勒上校发表了即兴讲话,汹涌着格局打开之后崇高的思想境界和磅礴的想象力:

现在你们要照我说的去做,我打算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们一些事。就给我做一件事——给你们家里的人写信,告诉他们这儿在打一场该死的战争;告诉他们说,那些光屁股的北朝鲜人,让很多所谓精锐的美国军队乘船来到这里,而且他们可能还会这样做;告诉他们我们国家没有秘密武器,只能艰苦奋战,赶到那儿去打仗。

你们要让家人明白,如果我们还在这里心慈手软,我们的国家就不会永存。美利坚将不复存在——因为一些外国大兵将会入侵美国,霸占我们的女人,再养出一群野种。”


[i] 必须指出,这种说法本身就是个谎言。但在今天,如此的说法反而愈加蛊惑人心,与当代西方精英的认识混乱有关,他们显然已经不清楚过去两三百年的历史。清朝到十九时期初期的GDP仍然多强等数据吸引了他们,但他们已经忘了,工业革命、社会革命、现代科学等成就让西方文明变得多么先进和强大。所以什么为什么不是中国而是英法美rule了世界,是个荒谬的假设,答案很简单:因为英法美在十九和二十世纪文明程度上更先进,在能力上更强大,发明了机关枪、火车、飞机和坦克,创造了现代世界。当然,这一下又绕到了著名的“李约瑟之问”上:为什么不是中国而是西方……

[ii] 我们会意识不到而实际意味深长的是,甘灵面对头一次遇到的陌生人,自我介绍时直接说的是“皇帝”,而非“中国皇帝”。在甘灵的思想里,世上任何人都自动该知道他的“皇帝”,天地间只有一个皇帝,就是他家皇帝。在一位中东资深专栏作者的近期文章里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当他涉及鸦片战争时,写道:“皇帝给维多利亚女王写信……”基辛格等西方学者的著述里也有类似的情况。诚然,当西方学者涉及其他大帝国,如拜占庭、莫卧儿乃至日本的时候,也会如此表达,即,不提国别,直接上皇帝一称。相反,我们会习惯于更精确的指称,如“该国当时在位的皇帝某某某几世”,而不会突兀地说“与俄国冲突期间,皇帝(假设是明治天皇)致信英国国王”。我个人认为,西方人如此习惯的用法,表达了他们心目中的封建观念。具体到中央王国论,则更是夸张中国皇帝的绝对尊贵、独一无二,夸张中国人盲目的、无可救药的“文明优越感”。

这部影片在台词中塑造中国的至高无上与自高自大,也是技巧高超,精巧而简明:

金说出“中央王国”——男主搞明白了那个是辽阔的“帝国”——甘灵提到了“皇帝”——皇帝亲口说出“中华帝国”——男主尊称皇帝为“陛下”(your majesty)——甘灵当众宣读封王圣旨时,竟然即未提皇帝也未提帝国,圣旨只说“将由我们的意旨(our will)让他成为成吉思汗,征服者王子”——皇帝说出“人的思维,当然,那是中国人的思维”,最终透露了谜底,原来中国人只认为他们是人,有人的思维,别人都不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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