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理解,农民粮食本就不够吃,为何还要交那么多给国家

【本文原标题为“关于农村农民待遇问题讨论的总结”,风闻社区有修改

前几日参与了观网一篇题为《农民60岁领100多养老金,专家建议与城镇退休工资增速一致,这有可能实现吗?》贴子的讨论,其中简述了我个人在农村生活长大时的经历,以试图向大家说明在国家的现代化建设中,至少两代农民付出了超出很多人想象的牺牲,现在,国家总体经济实力上升,农民也理应享受这个国家发展成果,提高农民待遇必要且合理。

不过,当时的本意仅是参与讨论,回帖中仅仅是粗略描述了我个人在农村生活经历的感受,但并未考虑到,网友中的很多人其实并未真实的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农村、农业生活,甚至对革命历史都不甚了解,以及观网编辑会将回帖置顶,引来网友讨论,但讨论中出现了城乡对立的苗头——这些并非我的本意。

我八零尾生人,直到19岁才离开了故乡,进入城市,此后的十几年里,回过农村老家一两次,基于此,我想,对于农村和城市,我都还是有些发言权的。

我记事的时候,农村已经实行包干到户,家里有四口人,两亩三分田(但应该不足量),以及自己开垦的一些早地,但总体应该也就四五亩,这是一个家庭的全部生活和生产资料。

得益于气候,家乡一年有两季收成,一季用于收获水稻,一季用于收获小麦。

小麦的产量我不太清楚,因为种小麦的地方离家有点远,较少参与小麦的收割,但水稻当时的亩产我是知道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亩产超过600斤,父母都会乐开花,说那是一个丰收年(当然,后来得益袁老的杂交水稻的推广,亩产有大幅提升,但推广到我们那儿,也基本到了因《乡村八记》的大范围讨论,进行农业改革的时候了)。

为什么交公粮会给我留下这么深的印象?大概还是因为小时候吃不饱的原因:粮食脱粒晒干后,就会有村干部上门收粮(按田亩数量缴纳,几乎每年都会涨),然后留够种子粮(种子粮单独看并不多,可能就几十斤,但考虑当时的亩产……),剩下的其实已经少得可怜,很多家庭都只能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是喝稀粥吃面条片儿汤,如果有意外支出,需要卖粮的话,那铁定会有断顿或者找人借的情况发生。

我不太知道同时期的城市生活是什么样的,但看马前卒(也有人称他为马逆)的描述,差不多同时期的城市生活,显然要舒服得多:单位的食堂很便宜,即使粮食短缺,也终归是有得吃,子女出生后就能得到很好的教育,还有工资拿。

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理解,农民粮食本来就不够吃,为什么还要交那么多给国家,直到20岁之后才知道,这都是为了平抑粮价,保证城市人口可以用较低的价格获取粮食,以及一部分用于出口,用以换取宝贵的外汇,来支援国家现代化建设。

很多出生在城市、或者在新世纪出生的网友觉得农民在那个时期的国家建设中仅仅贡献了粮食而已,很多人都在做贡献,农民这点贡献不算什么,但是这种理解并不准确。

抛开作为粮食生产者,即便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也要上交公粮这个情况不谈,农民也参与了大量的基础建设,托起了城市的发展。

印象最深的,就是修路,不是整修农村的道路,而是通过义务工的方式修建城镇公路,当然,这是没钱拿的,还得自带干粮和劳动工具(如锄头、铁锨等),我十几岁时还参加过。

当然,也会参加一些农村基础设施的建设,比如修水库、水渠等,也得自带干粮和劳动工具(如锄头、铁锨等)——这也是通过义务工的方式,也没钱拿。(这里再补充一下,农村不存在免费水一说,灌溉是要收钱的,饮用水也不免费,需要自己打井,我们那里打井需要十三米左右,成本也不低)

很多人觉得农村穷是农村自身的原因,农民也可以进城成为产业工人啊。

其实并不然,至少在那个时期,有点想当然了。

工是可以打的,但因为是农业户口,就必须负担繁重的粮食生产任务和摊派的各种义务劳动。

在那个时代,平整田地、播种、施肥、除草、收割、脱粒,都需要人工完成,且相当一大部分通常只有壮劳力才能胜任,一年之中可以打工的时间总体算下来,很难超过半年。

而且那个时候打工每个月挣两三百块是常态,刨去伙食和往返路费,回家买点化肥、尿素,不会剩下什么——打工的很大一部分收入,也被用来投入农业口粮生产。

那个时代的农业户口,将农民死死的束缚在耕地上,从事农业生产任务,通过各种摊派的义务劳动,免费(其实是倒贴)地为工业化、现代化所必须的基础设施贡献劳力。

那个时期城市人口吃的每一粒米饭、每一块馒头,都饱含了那两代农民的汗水与泪水,而作为粮食的生产者,农民吃焖干饭和馒头其实是很奢侈的。

甚至包括修路的时候,我们带的饭都是用暖壶装的萝卜咸粥。

在那个年代,土地,从来就不是农民的福利 ,否则也不至于直到我上初中时,仍然有大批的农村家庭想尽一切办法,找遍各种关系,也要试图将自己的孩子转成商品粮户口,让他们能从土地解脱出来,从繁重的粮食生产任务中解脱出来——同在一所学校上学,居住地相隔不到十米,城镇户口的家庭因为没有口粮生产任务,可以从事各种商业活动,生活水平足对我们农村户口家庭的学生有碾压优势。

所以,那些土地是给农民的福利的,也不值得进一步反驳了吧。

不要因为看了李子柒,就觉得农村生活很惬意。

更不是福报。

另外,还有一些网友说的,农民很简单,给块地就能当农民——粮食生产不似你在阳台撒几颗种子种菜或在办公室养个盆栽那么简单,要不,你现在去农村生活一下试试?我的家乡现在有大片的抛荒地,去试试吧,现在还可以有现代农机帮你,还能赶上帮农民伯伯给小麦除草、追肥、灌溉、除虫、收割、脱粒以及卖粮的季节。

在其他评论中,还有人以华西村为例,试图说明一些事,但稍作了解就会知道,华西村严格来说,并不算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农村,甚至可以算作是一个资本化的城市,而且网传华西村有百亿负债,是成就还是负担,还真不好说。不需要太多,全国农村只要有十分之一走华西村模式,国家就极可能会陷入万劫不复。

也有人用《超生游击队》这个小品来讽刺农村,说农村穷是因为生得太多,以及重男轻女。

但我想说的是,小品反映的只是现象,并非本质,甚至这个小品本身就是一种误导。

一方面是因为在那个时代的农村里,生儿子不叫生儿子,叫家里多了一个劳力。一个家庭男性的多少,直接决定了这个家庭生产力的强弱——农业生产毕竟是重体力劳动。

另一方面,多余的劳动力因为没有了粮食生产任务的负担,可以去城市讨生活,搏一个更好的未来,所以会有大量的家庭冒着抄家式处罚的风险,多生几个劳动力,以保证一个家庭不至于在未来彻底破产 。

说《超生游击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其实并不为过。

这里并不是歧视女性,在那个时代的农村,女性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人多一些,每人都分担一些,生活的辛苦程度才会低一些——我家分家后,家里只有四口人,我父母参加义务劳动时,把我和妹妹反锁在家里,或者干脆用绳子绑在床腿上一天半天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有人说农村的土地是国家给的,这其实是对中国革命的巨大误解。

不可否认,中国革命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通过工农联合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才取得胜利,建立今天的新中国。

不过,也不能否认的是,那个年代,工人阶段是进步的,但当时的中国工人阶段力量还很弱小,农村、农民也不是革命旁观者。否则毛泽东同志“农村包围城市”的斗争策略不会取得成功,以及在解放战争中,包括“农民用手推车推出来的”那场决定性战役在内的历次战争,牺牲最多的,无疑也是农民。

农民获得土地,是农民参加中国革命的胜利的果实,是用鲜血和牺牲换来的,不是任何人恩赐的。

农民在取得土地经营权后,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通过无偿上缴公粮、无偿地义务劳动、长期独自承受低粮价的方式,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为这个国家进行城市化、现代化建设工作最稳定的单向贡献源,在那个亩产不高,粮食可以算作稀缺品的年代,广大农民响应政策,将自己最重要的劳动所得贡献出来,用以支援国家进行重点建设,不应该用一句“交点公粮咋就委屈了”就抹去。

那场伟大建设中的资源倾斜,说得更直接一些,其实就是农村资源向城市倾斜,随后,中国整体经济以极低的成本实现了腾飞。

但如今,那其中的一代农民很多已经去世,另一代的农民也已经老去,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等待他们本该享受的他们一生或大半生辛勤劳作换来的建设成果,农村的物价现今是高于城市的,100多块真的干不了什么,六七十岁的农民伯伯,身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他们已经很难再去种粮自给自足。

他们理应得到与城市相差不那么悬殊的待遇,农民从不退休,但社会有义务让他们的老年生活更体面一些。

这是农村最表象的问题,解决农村的问题,我们不妨从这个表象开始。

而持续数十年的资源倾斜,则给城乡制造了更多的不是那么隐的隐性差距:收入差距、教育、医疗、卫生水平的差距,交通便利差距等,而这些差距,其实更加巨大。

而正是这种巨大的差距,让越来越多的于改革后挣脱了土地束缚的农民选择脱离农村,成为“农民工”,农村的生产关系开始逐渐瓦解,大片良田长期抛荒,如果不是袁老的杂交水稻,现在的口粮价格大概会上好几个阶梯(也许我们也会像苏联一样,用大量宝贵的外汇从国外进口口粮)。

而这种瓦解,在目前情况下,几乎是不可逆的,如果放任持续下去,大概二十年,绝大部分“农村”都会消失。

我不知道如果农村以这种方式消失,会不会对国家整体造成什么风险,但如果希望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方式大约是农村的城镇化。

不奢求能达到城市水平,但至少要让农村卫生院有能力处理常见病,不让小学学校被迫到处邀请只有初高中学历的人去教小学,不要让自己高考只考了四百来分的老师去教高中,有安全的饮用水,有生活污水和生活垃圾的无害处理能力,以及,在主要道路上,马路稍宽一些,至少能安全会车——农村,完成这种意义上的城镇化,农村才能看得到未来。

而且,多数年轻人对“返乡创业”号召反应并不十分积极的,其实也是无法接受这种不是很隐的隐性差距——都知道农村在开展特定领域产品的加工成本更低、效率更高,农村的消费需求现在也已与城市无异,甚至市场和利润更大,是一个内循环的超级市场,但奈何这一切,都无法填补那些隐性差距。

如此也无须担心土地抛荒问题:农民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不会抛弃土地。

但这一切,都需要一次规模足够大的资源倾斜,只是这一次资源倾斜,会有几人同意?

这就是农村现在的问题,现实而又迫切,迫切到如果现在不开始解决,十二年后,现在意义上的大部分农村都会消失,但会不会出现新的意义上的农村以及更大的问题?

常识告诉我们,面对问题的最好办法,是立即着手解决问题,而放任问题的存在,期待它自行消解,很有可能会衍生出更大的问题。

而现在农村的问题,是历史上长期的资源倾斜,形成的非常悬殊的城乡差距。

社会主义的优势在于集中力量办大事,在过去几十年已经得到验证。

但邓公还有一句话: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这一点,应该包括农村。

所以,必要,且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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