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乖乖配合的七十五岁穷亲戚,该得着怎样的待遇
有位七十五岁的老太太,新摘了枣子倭瓜野菜,不舍得卖不舍得吃,留了尖儿装了口袋提了,带个小孩,走去以前帮过自己的远亲家拜。
进去就看着人家吃自己吃不起的山珍海味,看着一顿饭吃了自己一年的饭钱,看着人家把自己吃不起的剩饭被拿去喂猫。
被拉着一起吃饭,被作弄了哄人家老人开心,也不以为忤,还配合做本色表演。说故事,讲段子。
一直约束着自家孩子,不让他有丝毫非分之举。
没吃过见过,于是让吃就吃,让喝就喝,吃得香甜,中间不断赞美亲戚家的富贵和器物。
因为喝惯了浓苦的熬茶,所以喝了泡茶,笑一声说若熬浓些就好了。
临走时得了接济,千恩万谢,后来也的确报恩了。
这么一个,送来了亲手种的瓜果,表演了自己经历的生活,目睹了天上地下的差别,但也老老实实不出恶语不害人讲礼貌的远房亲戚穷老太太,应该得到怎样的待遇?
A 叮嘱教导,细密周至打好包裹,好好地安置了她。
B 听她说段子,并赠送珍贵器物。
C 趁间照顾她带来的孩子,给孩子提供玩具。
D 背后骂她母蝗虫,拿她当笑料做耍。
嗯,诸位自然看出来了:我说的是刘姥姥二进大观园。
历来说刘姥姥,多容易从贾府角度出发,将她当个穷亲戚。
换了刘姥姥角度,看她的作为呢?
一进大观园时,她来求救济,也得着了;二进大观园时,她是含着报答的意思了:她不是空手来的,带来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搁现在算新鲜有机蔬菜。
她很殷勤地说:
“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自谦穷心,其实送来的这些,已是她能拾掇的最好收成了。
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卖,来孝敬贾府。
东西分量不轻,口袋倒要两三个丫头拾掇。她一个七十五岁老太太,一路提着口袋来,并不容易。
然后就看见了差距:贾府里正吃螃蟹宴呢。刘姥姥感慨:
“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后面更老老实实地说:
“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
鸳鸯作弄刘姥姥,让老太太开心,刘姥姥也配合了,还对鸳鸯说:“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
鸳鸯刮目相看,立刻喝人:“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
刘姥姥忙道:“刚才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
很妥帖了。
刘姥姥和板儿一直很老实,不敢造次。板儿终于放松点,过去指点:“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
刘姥姥一直很小心。她的一切本色乡土表演,都是为了哄老太太开心。
老太太看了确实高兴:看刘姥姥有趣,吃的香甜,“把自己的也都端过来与他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刘姥姥吃得是比较多,但也是有原因的:
“原不曾吃过这些东西,且都作的小巧,不显盘堆的,他和板儿每样吃了些,就去了半盘子。”
她也对鸳鸯们感慨:
“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只道风儿都吹的倒。”
就这些刘姥姥珍惜的菜,剩了怎么办呢?
鸳鸯让送后面去给人吃,“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
“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
“喂你们的猫。”
朱门酒肉臭。
刘姥姥和老太太去妙玉处,妙玉给老太太喝老君眉,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
“你尝尝这个茶。”
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
——富贵人喝泡茶,清淡雅致;乡民喝熬茶,喜欢浓苦。习惯不同而已。
——立刻被妙玉嫌脏,用过的茶具都要扔了,仿佛刘姥姥是恶疫。
七十五岁的老太太。
吃不起鱼肉。
收获了新鲜蔬菜瓜果不舍得吃,一路提到贾府里来。
一边不让板儿造次,一边自己哄老太太开心。
善良如平儿,处处照顾刘姥姥;飒爽如探春,悄然帮了板儿一下。鸳鸯后面也没特意刁难刘姥姥,大家配合默契。
这样的一个老太太,背地里遭遇了什么呢?
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
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
从头到尾,刘姥姥一没害人,二没恶语。要她吃就吃,要她演就演。礼貌周到,无可挑剔。就算有点乡野气,也是为了哄老太太开心的表演。
亲眼看着人家小姐吃顿宴席够自己过一年,亲眼看着自己吃不起的鱼肉被拿来喂猫。却也从头到尾没有怨怼之词,只是小心伺候。
自己亲手种了提来的瓜果,自己演出亲自经历的生活。
从头到尾,也没做错什么吧。
大概让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的贵人,看到了误入大厦的陶者。或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贵人,看到了养蚕人,就觉得碍眼了吧。
开始的四个选项里,叮嘱教导,细密周至打好包裹,好好地安置了她的,是平儿。
听她说段子,并赠送珍贵器物的,是贾宝玉。
趁间照顾她带来的孩子,给孩子提供玩具的,是探春。
背后骂她母蝗虫,拿她当笑料做耍……嗯。
所以具体怎么选,也很见性格。
有读者性格如平儿,会存心体恤刘姥姥;有读者性格如探春,会照顾一下板儿;有读者性格如宝玉,会想法子顺手周全刘姥姥;也有读者觉得刘姥姥是母蝗虫——最后这类,大概是代入了自己比刘姥姥高了一等,看不上。
不同读者有不同性格,也没必要规范。
我就想多说一句:
《红楼梦》里,芳官有一句妙语,曾气坏了赵姨娘:
“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
我小时候不太懂,长大了略知天高地厚,才多少明白:
大多数人少年时,都觉得自己大大与众不同,恨不得俯瞰众生安排他人命运。
但再经历些才发现,比起云端袖手旁观的大小姐,绝大多数人的命运与遭际,其实更接近刘姥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