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

500

中国的知识分子,从诞生起,就几乎没有做为一个独立的阶层存在过。

殷商时代,识文断字的人,主要是做为部落贵族们与上天沟通的代言,即“巫史”,在龟甲兽骨上刻上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看明白的记事符号,用特有的固定的程式灸烧,用灸烧的裂纹,来判断形势的咎与休,团体的行与止,那些记事的符号,也成为汉字的最初来源……

周替天行道灭殷,殷商破产失业的“巫史”们也转了型,开始运用识文断字的专业技能,替周贵族们打理家事,即职业管家,美名曰“宰”、“相”、“臣”。在家国一体的中国宗法政治环境下,随着后来君主决策权和政府执行权分离,“宰”、“相”才逐渐由家臣演变为政府首脑的公职……

周创制的贵族社会以“同心圆、大小宗”的结构形式,层层递减下移,周天子既是天下共主,又是家长族长,公、侯、伯、子、男各级贵族既是周天子和顶头上级贵族的臣,在自己一亩三分子的土围子里,又是说一不二的君主,例如周公、召公、郑公就既是鲁国、燕国、郑国的君主,又是周王中央政权的卿士,在这样的社会和权力结构里,所谓“知识分子”是少有用武之地的,顶多给公、卿、大夫们做做打杂的助手角色。

孔子大概自视甚高,一辈子怀着对礼坏乐崩的痛心疾首,周游列国,企图用自己的理念和知识改造社会,并借机改变自己的窘困命运,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老贵族们根本不屑理会文人的穷酸,他们看待孔老二的眼神余光,大概不异于后世的无聊闲人们之看待孔乙己,在这种环境下,读书人顶多被信陵、春申、平原、孟尝等公子们豢养为门客,为自己博取“养士”的清名而已,没太当回事儿的,于公子们而言,多双筷子的事儿,沒啥成本,偶尔能遇上如冯谖者,真能办个一半件事的,就是赚头儿……

周家天下衰落,群雄并起逐鹿,在实力为王的丛林法则下,长期养尊处优的老贵族们昏聩腐朽,已不堪大用,各路诸侯想成就大业,职业经理人员从哪儿来?只能从贵族圈外的民间社会找,读书人的春天终于被叫醒了!民间出现了以读书人为主的“士”阶层。

许倬云曾做过一个研究,对史书上出现过名字的政治人物,春秋时期的516人和战国时期的713人进行统计,研究结果是,出身平民的政治人物占比,春秋时期为26%,战国时期为55%,很明显,这是几千年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大变局,分权的封建制逐步向集权的郡县制转化,贵族社会逐步向平民社会转化。

那个时候,但凡读过几天书或有一技之长的,都怀着“学得屠龙术,货与帝王家”的雄心壮志,跃跃欲试,有“引车卖浆、鸡鸣狗盗”的游士,有“花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死士,如聂政、荆轲、秦舞阳者,当然,更多的还是那些心怀天下、挥斥方遒的真名士,英雄不问出处,中国平民社会在被贵族社会压制了两千多年之后,突然进入了群星燦烂的爆发期,焕发出无限的创造力,苏秦、张仪、商鞅、李悝、吴起、范雎、蔡泽、李斯、韩非、乐毅、蒙恬、韩信、张良、陈平、萧何、樊哙……,这些起于草泽的平民,纷纷凭藉自己的才智、能力和功业,成为一代“布衣卿相”,刘邦更是在短短的二十来年里,由一个股级的小亭长成为中国第一个布衣皇帝,中国社会的范式和中华文明的格局,在这一时期被基本奠定。刘邦的在中国历史上创造的功业,后世也只有朱元璋和毛-泽-东差可比拟。

然而好景未长,老贵族们被打倒,崛起于江湖的平民胜利者们,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熏陶之下,很快成为钟鸣鼎食的新贵族,他们所赖以成功的知识,成了他们贵族化的工具,皇帝治国理政需要读书人的知识,知识成为读书人维持自身社会和政治地位的垄断专利,知识阶层与政治与利益联姻,并通过“五经博士”、“征辟贤良”、“九品中正”等制度安排,由学阀而门阀,由垄断知识而垄断政权,成为中古中国知识阶层与政治权力合谋的利益固化机制,汉、魏、晋、南北朝莫不然,至东晋南渡,门阀竟可与皇权平起平坐,或者说皇权要靠门阀方可维持,形成“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所以曹操在汉末乱局中提出“唯才是举”而非“唯出身是举”的理念,被时人视为冒天下之大不韪……

直至隋唐,科举制实行,又重新打开了平民的上升通道,社会流动性逐步增强,贵族社会才渐渐从中国社会隐去,平民社会逐渐在中国社会确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学而优则仕”,读书做官成了中国读书人的生存信条,“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成了唐、宋、明、清全体读书人的绯红的梦。

宋时,甚至君权、相权有了相对明确的分工,“王与马,共天下”的贵族共治模式,渐进为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局面。印刷普及,私学兴起,知识分子即使在野,也可以凭藉学术为自身建立起巨大的名望和社会影响力,中国知识分子第一次有了独立意识的自觉,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只能委身政治做权力的附庸,而可以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独立存在价值;在朝的“士大夫”们,也不再只是把自己当成技术官僚,而且深怀着“修齐治平”的历史使命感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道德使命感,准备大干一番,推动天下大同,实现孔圣理想。在朝野的共同推动和影响下,城市从封闭走向开放,土地自由买卖,人员自由迁徙,契约经济成熟,选举制度完备,社会救助事业初创,商业繁荣,流通顺畅,金融发达,中国的近世社会形态仿佛已经遥遥在望……

然而造化弄人,历史总是跟现实开玩笑,蒙古南下,用顾炎武的话说,不只亡国,简直是亡天下,蒙元把汉下当下等人看,科举废了九十多年,中华读书人的聪明才智无从发挥,都用到写戏、填词、谱曲这些闲事儿上了,造成了可与唐诗宋词汉朝文章列鼎而峙的“元曲”的畸形繁荣……

明、清虽政治上形同水火,但文化上却很一致,那就是从蒙元学来的专制,政治专制,文化也专制,科举虽然还在,但宋朝开创的君相分权共治的局面不复存在,读书人只是工具,进士及第,中了状元,也不过在内阁或军机处给皇上当秘书,起草讲话、批语,风雅点儿的事,无非如严嵩,替嘉靖爷代写给老天爷的“青词”,伴君如虎,圣心难测,轻则痛斥一顿,重的,罗织文字狱,命都难保,读书人再不敢有家国天下的情怀,纷纷躲进象牙塔,钻入故纸堆,造成了清朝乾、嘉年间的学术大繁荣,加之康、雍、乾爷儿仨干了一百三十多年,经济社会稳定,中国读书人也认为自己遇上了千年不遇的盛世……

但英国为代表的西方开启的工业化、全球化打碎了上国天朝和读书人的自恋和迷梦,道、咸、同、光年间的一场场战争失利,让中华老大帝国彻底显形,读书人发现,圣贤文章解决不了国与族的生存问题,曾、左、李、张们开始睁眼向洋看世界,由词章之学转向经世致用之学,开展洋务运动,实施赶超战略,一直影响到孙、蒋、毛、邓……希望实现民族伟大复兴,重回世界舞台中央。

在此过程中,群己权界的体用之争一直贯穿始终,在启蒙与救亡的两难之间,生存高于一切,救亡压倒了启蒙,中国最终选择了“集中力量办大事”的道路,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渐渐成为政党、政府、读书人和普通国民的集体意识……

在这一救亡和赶超的过程中,以谁为体,以谁为用,一直争执不下,以庚款留学生为主倡导的自.由.主.义在1949年前也曾昙花一现过,但最终还是被救亡的实用理性的洪流冲走,1949年之后,历经思想改造、反.右、社教以至文化上的大-革-命,读书人或者叫知识分子,都必须服从服务于国家大局,工具理性替代了履行社会良心公共职能的浪漫理想,甚而至于被批“知识越多越反动”,被褫夺了2000年的“士大夫”精英身份,与剥削阶级一起列为贱民……

胡适、钱穆、傅斯年、张君劢、李济、雷震、殷海光、徐复观等人浮海南渡了,陈寅恪、金岳霖、梁漱溟、冯友兰、汤用彤、罗隆基、张东荪、潘光旦、王芸生等留下来的人,要么不说话了,要么转变说话方式了,巴、茅、郭、老、曹都是积极转变说话方式的,也有顽固自说自话的,如胡风及其周围的小兄弟们,都为自己的说话权付出了代价,在“不听话就不给饭吃”的威压下,个个都身被“精神奴役的创伤”。

还有一拨,就是由张良、陈平、叔孙通、娄敬、郭嘉、许攸、诸葛亮们开创的“策士型、侍从型”“典型性中国知识分子”,代代流传,延绵不绝,上世纪上半叶的代表,陈布雷、秦孝仪们跟从蒋.介.石,陈伯达、胡乔木、田家英、周扬、邓立群们跟从毛-泽-东……

文革之后,百废待兴,用人之际,有一位老人说“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也是社会主义的劳动者”,知识分子才算又有了正常身份。新时代里,知识分子又有分化,投身实业也成了正途出身,对社会转型、重组、进步也影响至巨,号为“知本家”,任正非、柳传志、张瑞敏、董明珠、马云、马化腾、雷军们是也……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士不可不弘毅”,中国读书人从来以入世精神建名山功业,来做为自身的生存价值,而少以纯精神、独立批判、履行公共职能、做社会的啄木鸟做为自身的存在状态,但所谓“出山没有在山清”,既入了世,清与浊,利与义,进与退,荣与辱,哪就能分得清、把得稳?其与社会、与权力的关系如何摆,也需要不断调适。

周氏三兄弟大概可以代表中国知识分子的三个方向类型,大哥鲁迅应该算是公共知识分子的代表,属于社会良心、“拼命硬干”的人,但正如他自问的“娜拉走后怎样”?我们会问一句“鲁迅活着怎样?”;三弟周建人属于“业务技术干部”,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钻研一生,也是正途;二哥周作人,比较复杂,才华横溢,可算是“文人领袖”,又想做闲云野鹤,保持令名清誉,又不甘寂寞,想维持巨大影响力,于是跟权力就若即若离,不清不楚,甘做附庸,而要命的是这权力又是外族入侵的权力,附庸内权,顶多算宫斗政争,附庸外权,那就是“失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呀!

周氏三兄弟的故事,大概能够简单涵括中国知识分子的演进成长史吧?借用某部书里的话,这故事犹如“一部华丽而晦暗,沉溺乃至消沉的美学文本,掀开一代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伤剧幕”,“作为现代中国一个无法愈合的创伤性事件,周作人的变节,同时是现代文化自身分裂出的一种结果和一个危险回应,历史的伤口,在一次次凝视中撕裂,现出它的残暴抑或妖娆……”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