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论-9】协商精神和交易自由

我的前同事资中筠老所长曾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美国是谈出来的，中国是打出来的。

首先，说美国是谈出来的，肯定是不符合历史。

美国的诞生是殖民地战争和独立战争的结果，殖民地战争主要是英法殖民帝国的七年战争，在北美也被称为印第安战争，法国殖民者和印第安人联合与英国的殖民地打仗。后来北美革命的导火索就是这场战争的后果——英国财政吃紧，所以想从殖民地收点租子来补贴，得罪了北美商人。

独立战争大家都熟悉，虽然这场所谓“革命”只与不到5%的人口相关，主要只是国际贸易商人、种植园奴隶主、土地投机商、债券持有者以及律师、公知们的事业，战争烈度也不算大，但是在北美社会中却造成了很大的分裂。当时和革命者们对立的是不希望独立的效忠派，或“托利党”人，两派间夹着大量漠不关心的中间派。这些效忠派的财产、人身受到了剥夺和迫害，绝不是谈出来的。

独立并没有完成建国，南北方的矛盾、奴隶制、关税矛盾等一直到南北战争才以惨烈的内战方式暂时解决。内战死亡6、70万人，伤一百多万，是美国经历过的死亡人数最多的战争，怎么能说是谈出来的？

被屠杀的印第安人就更不用提了，在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眼中是自动忽略的。

但是资中筠有一点是讲对了，谈（deliberation），确实是符合自由主义行为习惯的一种方式。

大家想想什么东西是可以谈的，什么东西是不能谈的？

北方有句俗语，有钱难买乐意，这个乐意就是谈不来的，只能靠看对了眼。古人说富贵不能淫，大丈夫的义也是不能谈的。生存资源、宗教信仰、国仇家恨，大多也是不好谈的。

最容易谈的，无非是利益。网上流行一句话：小孩才讲对错，大人只论得失。对错的问题不好谈，得失的问题就容易多了。

跑题太远，回到自由主义上来：我不厌其烦地强调：自由是财产权的哲学，是来自商人的信仰。财产权是可以交易的，商人天生是做交易的，所以自由主义应该是最好说话，最容易交易的。

有人会说不对啊，自由主义讲的条条都是原则啊，是不可剥夺的权利，是万古不易的正义，怎么能用来交易？

咱们还回到对错得失这个话题，对错涉及原则，在英语里是right（正确），得失指的是利弊，在英语里是good（好）。

在中国思想里，做正确的事（right）很重要，很多情况下这个正确的定义就是善果（good），而且往往是社会整体的善果（public good）。

自由主义讲权利，字面上也是right，而且特意将权利（right）与后果的好坏（good）区分开来。看起来很执着，有种孩子般的“轴”劲头，只在乎对错，不在乎得失。其实恰恰相反，自由主义权利的真正定义也是善果，只不过不是社会的善（public good），而是自己的收益（good）。

美国作家埃德蒙·福赛特的《自由主义传》在谈到契约自由时就说：契约自由就是为了摆脱传统或社会的束缚，“在契约自由之下，缔约双方可以在法律范围内就他们所希望的任何事项自由地达成一致。上帝的意志、多数意志、传统、衡平法、以及公共利益，均不再有任何关系。……只要内容合法，协议无须是合乎习俗的，也无须是公平的、正义的或道德的”（218页）。自由主义者所坚持的自由、契约、法治等，表面上是独立于公共利益（如欧克肖特）或多数意志（如基佐）的纯粹正义原则，实际上只不过用正义的大词掩盖了商人或资本家的私利而已。

理解了这一点，也就容易理解美国式的“谈”了。

例如美国宪法辩论。在公知们的长年引导下，我们一般人以为美国《宪法》中写满了神圣庄严的原则。但是真的读懂美国宪法、熟悉美国历史的人，可以从宪法的每一句话中读到当时的具体利益斗争和妥协。

比如在制宪会议上，南北方有一个争议焦点：黑奴算不算人——如果算人，那么南方在众议院就有更多席位，如果不算人，则北方获得优势。这个争议就是通过交易的智慧解决的：南方州不是想要更多议席吗，那你们就要多出钱，黑奴如果算人口，那么也要以此人口为作直接税的税基。南北双方仔细计算得失后，达成共识，一个黑人算五分之三个人。双方达成最优解，皆大欢喜，达成了自由主义的正义。美国宪法中这个著名的“五分之三条款”，就是典型的用钱（直接税）买权（议席）的例子。

美国制宪能够成功，原因就在于北美这样一个高度商业化的社会，几乎没有任何政治权力是与经济利益无关，所以几乎没有任何政治权力不能用经济利益来进行交换。制宪会议的过程就是这样一个大交易、大妥协的过程。托克维尔就曾说，即使联邦解体，各州仍然要联合起来作生意。

此后美国历史上多数重大争议，都通过利益和权力/权利交换的方式解决的。比如解放黑奴问题上大多是在算经济帐（英国废除奴隶制也是搞了经济赎买），解放后的黑奴是留在美国还是送回非洲，也是经过了财务精算。托克维尔说美国人善于把一切政治问题转化成法律问题，其实中间漏掉了一环，实际是先将所有政治问题转化成财务问题，财务问题当然最适合用法律来解决。

特朗普总统是真小人，胜过伪君子，一上台就撕下了自由主义的正义外衣。建墙——要墨西哥付钱，全球盟国——要分担军费，打贸易战——多收点关税，退出各种国际组织——少交点费。都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别忘了，特总统可是正宗的商人，成名大作就是《交易的艺术》。

谈有谈的价值，但是谈并不能代替打。在自由主义者的国家内部，即便是美国，不也有谈不下去的事么？在面对其他民族时，自由主义者眼里更是只有交易的自由，没有不交易的自由。你愿意交易一切都好谈，你不愿意交易那就是不懂事了，别怪我打你。

就像那个笑话，厨师对猪讲：咱们来谈谈，你是想做成红烧肉还是锅包肉？猪：其实我不想死。厨师：你看又跑题了不是！

记住英国经济学家托尼老师（R. H. Tawney）的话，猎手的自由，对猎物就是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