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与“老师”:怎么称呼呢?
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称呼“同志”,是2018年12月10日午后。当时我坐北京到无锡的高铁商务座,回家去。邻座有位白寸头穿军大衣的老人。大概是儿女买的票,他对车上的许多细节不大懂,用方言问列车员:这个按钮是干什么的?这个垫子是用来干啥的?如此云云。
商务座为图安静,列车员惯常不在车厢里,有事打招呼叫他们即可。那老人两次要上洗手间,并没叫人,独自站起来——他站起来时,我才发现,他左手左腿似乎动不了,靠右手的四脚拐杖撑着,斜身走。我起身,扶着他:开门(移动门,站一刻即开,但他不知道,还在寻门把手)、开洗手间门,关洗手间门。等他上完洗手间了,弯腰冲水的事,我代劳了。
他很客气,中间不停说谢谢,我逊谢几句,彼此无事。
列车员因不在车厢里,看到我扶老人家出来才发现,事后也谢了几声。
老人在滁州站下车时,我扶他到车门口。
他回头,对我说了一句:
“同志,谢谢你。”
同志这词,我从小听。老电影里字正腔圆的声音,老连环画里刚正不阿的英雄形象。多用此语。后来战争题材电视剧,对这个词用得越来越少,而喜欢用“兄弟”之类词的用意:的确,历来对同志的用法,太刚毅了,所以说成“兄弟”,大概想显得更人情味,更生动,更血肉连心。
我外公——他出生在1929年——跟我说过,他年少时,这个词很光荣,亮堂堂。
“同志”二字对那年代的人,的确意味不同。1946年3月5日,叶挺将军出狱第二天,给延安发电报。延安拟回电时,在“叶挺将军”还是“叶挺同志”的称呼间斟酌许久,最后如此称呼:
“亲爱的叶挺同志”。
孙文先生遗言“同志仍需努力”,也是这个意思。齐心合力,图创理想,不是兄弟,不是同胞,是为同志。
而且寄托了别的意味。
现在我们知道,同志这个词,在日常口语里,不太用了——哪怕用了,也有别的意思。
当初林奕华先生在港办了个以LGBT为主题的电影节,其中文名定为“香港同志影展”。他的意思,该是取孙文先生“同志仍需努力”。的确LGBT一向弱势,需要彼此协力,为LGBT的权益鼓呼。
但新意思流行、旧意思淡去,还有一重原因:
“同志”这词原初意味,带了一种独特的年代氛围感。
我小学的语文课本里,还保留着1980年代初质朴和谐的审美:我国幅员辽阔,各族相亲相爱,农民伯伯勤劳勇敢,城市居民积极向上,春天万物复苏,夏天烂漫璀璨,秋天丰收圆融,冬天瑞雪纷纷;孩子们如何去为五保户老爷爷扫雪,如何拾金不昧,如何立志远大……甚至连数学课本里,都会不经意的编些诸如“红星农场秋天苹果丰收,一共有30吨苹果,问能载重2吨的3辆卡车需要多少次才能运完”,如此云云。那是一种互敬互爱、推心置腹、万众一心的审美。
多年以后,经历了些世情的我们,难免觉得,这种氛围消散了。
“同志”这两个字负载了太多那个年代的意味,所以这氛围消散时,再要说,就觉得有些沉吧?
1990年代,有杂志报纸讨论过当时社会对其他人的称呼:师傅?听来像在称呼体力劳动者。先生?太生疏。
现在想,老师这称谓恰好:不亲不疏,还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尊重。
我印象里,老师这词,最初是大城市文化圈里流行。我某个编辑说,最初他们是称呼作者的——作者们普遍没头衔,叫先生太生疏,叫名字没那么亲昵;老师这词,不分性别,表达了尊敬,而且是对文化的尊敬,挺好。
——上海司机有时叫老板,敬重的是您的腰包。绍兴以前有段时候还反讽,有人叫你老板,你回一句“扳牢”,意思是咱不是老板。
——重庆出租车师傅对谁都叫老师。
日常叫老师,如果是前辈,表敬重,老师二字,跨性别,永不会错。如果是平辈,老师可以表一点调皮、揶揄和小恭维,而且适合在第三人场合使用。
比如我和甲朋友见乙朋友,那么:
我(对乙):甲老师上个月刚出了本新书,可棒了。
甲(对乙):张老师每天就这么挤兑我,我写可慢了。
但老师这词用多了,又衍生点别的意思。比如,许多人明明不是老师,而且年纪也不大;称呼一声老师,既表敬重,又带点借着卖萌透出亲昵戏谑的味道。
比如,苍井空苍老师,这就精确地表出一种,既敬重,又亲昵之感了。想想,如果没有老师这个词,我们要么直呼其名苍井空,要么很生疏的苍女士,偶或还有人表达遥不可及的苍女神,那都不如苍老师三个字,既敬重又亲近还带点戏谑。
所以“同志”的淡去,“老师”的浮起,也可算是两个时代的交替。
前者代表着曾经“万众一心不分你我”的时代氛围。
后者是相对有个体边界感、同时尊重知识的姿态。
当一个时代给予一个称呼太深厚的意味时,如果想让这个称呼重归其本初意味,也需要相应的时间:
毕竟这个词承载了多久的过去,就需要相应的时间来重新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