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科一定要注意话语权、解释权之争
昨天同答了思政专业L同学的一个问题。这又一次令我感到:学习思政专业,需要解锁的技能包当然包括逻辑思维能力,但决不是只有逻辑思维能力——它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能力。
L同学的问题是:“想做是否一定意味着去做?(心动等于vs不等于行动)”。
她与我(K)的互动过程是这样的:
【L:K老师,我前两天和同学N聊到了一个话题,她说:“一个人做某件事是因为想做才会做,只要有强烈想做的欲望,就一定会去做,如果他不去做就说明不够想。”
观点的前半句我是赞同的,但后半句我不是很赞同,假如我想说服对方,我应该如何入手呢?
我又问了N同学,她原话是这样的:一个人想做某件事,就会去做,不做就是不够想。
P:一个人有强烈想做的欲望(足够想)
Q:一个人会去做某件事
¬Q:一个人不去做某件事
¬P:一个人没有强烈欲望(不够想)
一个人有强烈想做的欲望(足够想)(P) ,一个人会去做某件事(Q)——若P则Q
存在P真,Q也真的情况,P不是Q的充分条件
例子:瘾君子想戒毒(P真),但生理依赖戒不掉(Q假)
N说:如果有强烈的欲望就回去戒毒所戒赌。
一个人想买房(P真),但首付不足无法买房(Q假)想买房,付不起就会去赚钱付首付(实践)如果足够想就会付出实践去赚钱买房。
一个人不去做某件事(¬Q),一个人没有强烈欲望(不够想)(¬P)——若-P则-Q
存在¬Q真而P也真的情况,P不是Q的必要条件。
例子:抑郁症患者极其想完成工作(P真),但病理性地无法行动(¬Q真)
N说:如果一个抑郁症患者真的想要完成这项工作,那么他就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然后来排除这条路上的一切阻碍,包括心理上的生理上的。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抑郁症真的想要完成这份工作,他会想办法破除他的生理障碍,比如说他会积极的去找心理医生寻求治疗,然后把他的病治好,顺利的完成他的工作。
程序员极度渴望创业(P真),因家人重病需照顾暂不行动(¬Q真)
N说:如果这个程序员真的想创业,哪怕在他照顾他卧病在床的父母的期间,他也可以进行他创业的实践,比如说我在网上搜集一些创业的资料啊,或者说我积累一些创业的知识,再比如说我找合伙人,或者进行线上的一些创业,这都是可以的,再次我也可以等我父母病好了之后,我继续把我创业的想法付诸实践,这证明。我足够想创业,那如果我反过来说一个人他是有创业的想法,他不去创业,那是他证明他的想法不够强烈。
N想强调的是to do和doing,只要想做就肯定会有to do和doing的动作。
而我认为人可能因为很多不可抗逆因素连to do和doing都不能做到。
但N说只要想,多多少少都会有to do和doing这个动作,强调的是过程。
啊啊啊我觉得我被N说服了。
K:你们谈论这一问题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激励自己为梦想而努力,还是为了批评别人叶公好龙,口头有梦想,其实并不想?
L:我们都赞同前者,并不是为了批判他人。老师是觉得我们过分的觉得“不做某事就是不够想”,就会陷入“某人不做某事就是不够努力”的陷阱,甚至受害者有罪论吗?
哇,老师好厉害,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一直没有明确讨论的目的是什么,老师点到的点确实非常重要,我和朋友都觉得最后的结果都不重要了,但又明确知道这样想可以激励自己付出实践。
那老师您是认为这个本没有对错,重点是在于是激励自己还是批判他人吗?
K:对啊,用来激励自己可以。但这用来对别人,或者别人这么说你,虽然不是说绝对不可以,但要很谨慎,因为它可能很容易变成一种pua甚至欺骗性的话术。
比如下面A与B的对话:
A:你想让你家人过好的生活吗?
B:当然想了。
A:所以要抓住一切赚钱的机会努力赚钱对吗?
B:是啊。
A:现在给你介绍一个到缅甸赚钱的机会你去不去?
B:不是电诈吧?
A:当然不是,去缅甸就一定是电诈吗?你这叫什么逻辑?就是辛苦点。你刚不是说为了家人你要努力赚钱吗?你是说真的说假的?
B:当然是真的。
A:那这个机会你怎么不试一试?可见你并没那么想为你家人谋一个好生活。
B:可是你们这个我实在不了解啊,不保险。
A:这世上哪有保险的事?你投资股票就没风险?大部分人在股市都是赔的。可人家一心要为了家里人赚钱,人家就敢去搏一把。可你呢?口口声声想让家里人过好日子,想赚钱,可机会在眼前,你却因为怕风险,连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你这是真心想为家里人好吗?说大话,叶公好龙——我真为你感到羞耻!照你这个逻辑,所有的机会都有风险,那你都只能放弃。而且商场上,风险与收益成正比,你越是想为家人带来高收益,就越要敢承担高风险——除非你是个夸夸其谈不敢行动的懦夫懒汉!(补充:现在就是因为怕电诈,缅甸的很多正当生意、正当职位都没人敢接,机会多得很哪!想想吧,别人都不敢去,不等于把机会拱手让给你了?就看你是不是真的想赚大钱让家里人过好日子了!)
B:你说得太对了。是的,为了家人的幸福,我一定要行动!我这就听你安排去缅甸!
(结局:B成功入坑电诈集团。A这回对他的话术是:“这是你应付的风险代价,因为你是自愿来的。你现在真想跑,也可以跑——当然我会叫看守开枪放狼狗,但你如果真心想跑,就不应该怕这些,对吧?你不跑,就说明你也不是真的想跑,对吧?”)
你品一品我虚拟的这个对话,是不是有点像你同学的这个说法和逻辑?
L:对对对!老师!就是这种,可我就是想不明白到底哪里有问题,还是老师牛。
后来我还想了一个点,就是我朋友预设了人有无限的精力,认为只要想做,总能腾出手来做。所以当有人想做某事而做不了的时候就会想:“我就是不够想做”,不断指责自己。
谢谢老师,在这个过程中还是觉得自己需要多进行这方面的思考,不然一直是想说,但我说不明白,脑子里是一团不成体系甚至一闪而过的想法。
K:你这个也对。
我说的关键是:“真想,就一定会做”这样的话,即使并不必然成立(比如因为你说的精力有限,我心有余力不足,所以想干的事还真不一定有精力干),但拿来激励自己付出120%的努力还是可以的——因为解释权反正在你自己手里,你觉得不值得或者赛道不对,换就是了。
但如果别人对你这么说,就要防范他是道德绑架或是pua你了,因为他可能一步步将对你的心态的解释权夺到他手里,从而植入他的一些观念来控制你的思想。
上面的对话虽然是虚构的,但类似的话术是写在电诈集团的培训手册里的。
很多性骚扰甚至性侵者也是这么pua女性的:“你真的那么在乎贞洁,怎么会穿那么暴露?怎么会单独陪我聊那么晚?算了吧,别装白莲花了!你的行动说明我对你做的一切都是你想要的。说给谁听,谁都会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L:哦哦哦!对哦,有道理,有人付出了50%的精力,说我尽力了,有人付出了200%还说我能行,解释权在自己手上。PUA,就是把你的话语体系夺过来用他的逻辑解释,对他有利。老师说的这个角度确实很有思考意义。
K:你说的非常棒。所以说,话语权、解释权真的很重要。
无论对一个个人还是一个阶级、一个国家来说,话语权一定要在自己或可靠的人手里——这是你们学思政专业最重要的一个意识:可以让别人说话,但话语权不能旁落。利益诉求决定话语目的,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也是阶级分析法。
所以你们不但要心里明白是非,还一定要敢于说话,敢于争论,敢于批判——要知道,有些人一旦看见你们不敢或不善于表达,就可能欺负你们,压制你们,甚至扭曲你们的意思为他所用。这就需要你们具备斗争的意识和本领。
L:好,谢谢老师提醒!通过和你们的讨论也意识到自己的很多不足,我之后会就这些问题不断锻炼自己的能力。现在就去补补马原的知识,老师拜拜。】
在这个对话中,L同学在与她的朋友N辩论“想做是否一定意味着去做?(心动等于vs不等于行动)”时,展现了良好的逻辑思维能力。
L总感觉N所持的“想做就一定会做,不做就一定不是真的想做”这一观点是有问题的。而L认为这个问题一定是逻辑问题,所以她将N的命题看成一个“充分条件假言判断(若P则Q:“若想做,则一定会做。”)”,试图通过举反例来证明有“虽然P但¬Q”即“虽然真想做,但没有真的做”的情况存在。
但N将L举的所有反例都进行了拆解,指出在这些反例中,一个人如果真的想做一件事,哪怕受到客观条件限制,但也一定能找到相应的做法,比如去戒毒所,去找医生治疗抑郁症,去搜集创业知识,去找合伙人,等等。
于是L感到自己要被N说服了——尽管她还是觉得N的说法有哪儿不对,但“就是想不明白到底哪里有问题”。
我想,如果一定要说N的逻辑有问题,那或许就是:
1.很多≠所有。N就算能解释很多反例,但这不等于所有反例她都能解释。
2.“真正的苏格兰人”谬误:每当L举一个“想做但没做”的例子,N就会说他不是“真的”想做,不是“十分”想做。N无形中似乎已经将“想做”定义为“去做”了,那么就形成了一个“想做就一定会去做,因为‘想做’的定义就是‘去做’”的同义反复了,这就是将要证明的结论当成定义,如同说“所有的苏格兰人都英勇善战,因为一个真正苏格兰人的标准就是英勇善战。”
但L如果指出1,似乎有点强人所难。因为没有人能将所有例子都举完,而且L如果这样说,无形中等于承认在已经举出的所有例子中,N的解释是更有说服力的了。那么,已举的例子,N占上风;还未举的例子,双方没有较量,最多算拉平——两部分综合起来,N一胜一平,还是占上风。
所以L在逻辑上应攻击2。
怎么攻击呢?
有一种攻击方法是:“我现在很想出去玩,但我被家长逼着上网课,而没有出去玩。那照您方逻辑,既然我的行动是上网课而不是出去玩,所以我其实更想上网课而不是出去玩,对吗?照您这个逻辑,任何强迫我做的事都可以洗白成‘我愿意’,对吗?”
这攻击很犀利,对吧?
然而,N会回应说:“如果你真想出去玩,那你除了上网课,一定有其它行动,比如和家长顶嘴、上网课时敷衍了事、目光全盯着进度条、边听边扒拉其它信息,等等。如果这些动作你一个都没有,那确实说明你没那么想出去玩。”
那么L能对N作的另一种攻击,就是给出“想做”的确切定义或者判断标准比如“脑前额叶与动机相关的区域出现活跃的生物电反应”,并举证被仪器测出有这些反应的人很多都没有采取行动。之所以建议这样做,是因为当你给不出自己的定义或判准时,对方即使犯了“真正的苏格兰人”谬误,你也很难真正不接受他的定义——因为那似乎是双方所能给出的唯一的定义或判准,你不接受它,双方就没有定义或判准了。因此,如果你(更别说第三方)感到“很想做”的唯一的可观察指征就是“采取行动”,那不管你口头上如何不承认,理智上都会接受或者说无法拒绝对方观点——L看来就是这样。但如果你给出了自己的定义、判准,并进行了举证,这时你指出对方的“真正的苏格兰人谬误”才能真正起到“釜底抽薪”的作用。
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看似很“科学”的“想做”的判准,是我开脑洞开出来的,我并没有真的查到这样的科研成果。而且即使有这样的研究成果,它也未必是决定性的。N很可能也拿得出能支持她观点的科研成果比如“大脑的动机区与动作区就是有大量的神经连通”“动机区想要的多巴胺要经过动作区才能分泌”,等等。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答复L同学时没有像她那样进行逻辑拆解:在这个问题上的逻辑拆解,总要结合一定的自然科学知识才会真正有效,否则你甚至不能说服你自己。然而,我是搞文科的,我不知道也没有能力判别相关的脑科学成果,甚至脑科学在相关问题上很可能还没有定论。那我就很难帮L拿出一条自己的对“想做”的判准与N的那条极为明晰而且在一般人那里有很高接受度的判准(即“去做”)相抗衡。
所以在估计到按“逻辑+自然科学”这“理科思维”路径走,L一方占不到便宜的情况下,我还是转向了典型的“文科思维”,即跳出那些逻辑拆解与自然科学争议,转而思考:这一问题对于争论者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一问题是在什么场景下发生的?N的那些振振有词无懈可击的话语为什么还是令L感到不可接受?在什么样的情境下,N的这些话语会真的衍生出大家所不能接受的后果?怎样将这样的场景清晰、合理、可感地构造出来?
所以你看,一旦转换到了这样的“文科”式的问题意识,我就开始构建一个有说服力的场景——“电诈”。
我并没有看过电诈集团的培训资料,但我从N同学的那个“想做=去做”的观点出发,通过A与B的对话,将电诈集团的话术进行了丝丝入扣的呈现,让B的上当看上去完全“顺理成章”。
我构造这一场景想说明的是:仅仅从形式逻辑角度看,A那样的诈骗话术其实也是成立的(去缅甸确实可以被视为与炒股票同类的“风险投资”;风险与收益也确实有正相关;“逆周期操作”也确实是很多人的赚钱诀窍),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逻辑推理(A的逻辑不说天衣无缝,至少是可以一直头头是道地自洽下去的),而在于B心里应该有一套自己的话语体系,并将“什么叫为家人好?”的解释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B应该做的不是从逻辑上拆解A(这种拆解很难有结果),而是跳出来思考一下:
“既然机会有各种各样的,A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叫我一定去缅甸?他为什么说来说去都是在用我说的‘为家人过上好日子’来绑架我?他怎么知道我一定适合去缅甸?他为什么这么有把握我一定会做他想让我做的事情?是不是因为他到时有办法控制我并且还说我是‘自愿’的?而这一切是否说明他与缅甸的某种势力之间有一些他不愿意对我明言的关联?”
L同学也是一样。她讨论这类问题时一定要敏感到:
“1+1=2”这样的数学命题或“水分子由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组成”这样的自然科学命题,无论谁对谁说,意义都是完全一样的——“理科思维”就是从这些东西来的。
可是,“想做就一定会做,不做就是不想做”这样的命题之所以令L同学(以及很多人)感到不适与焦虑,正是因为这不是一个自然科学命题,因此在不同的场景下,在不同的人际交互中,它就有可能像我指出的那样,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如果你是自己对自己这么说,它的意义就只是激励自己去行动——这个行动可以是你自己愿意认同其意义的任何行动,甚至也可以是韬光养晦暂时不行动。
然而当别人对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它其实包含了一个指令:
“因为你并不能很客观面对真实的你自己,因为你总是想自欺,总是在为自己的一事无成不作为找借口,而不愿意面对你不但行动失败而且内心根本没有什么理想追求的事实,所以请将对你的‘想做’与‘去做’的解释权交给我,因为只有我才能客观地评价你,所以必须由我来解释你的‘想做’,必须由我来指定哪些事情你做了才能真正证明你‘真的想做’。”
简言之,这个指令就是:
“做我要你做的事情,你才能证明自己。一旦你不做我要你做的事情,你就永远不能证明自己。”
别人对你下这样的指令,并不一定是要害你或对你就没有好处,但你一定要小心,要有所防范,因为pua与电诈其实也是这样的指令。
L同学说她也能隐约感到这些,但她“说不明白,脑子里是一团不成体系甚至一闪而过的想法”。
这就是我们的技能包需要解锁的地方。
文科思维的优点之一,就在于能从“意义赋予”和“权力结构”的角度分析问题——而形式逻辑与自然科学往往忽略这些。
打辩论赛时,我们经常说“不要恶意揣测对方的动机,不要动不动就是‘你居心何在?’”“要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不要因人废言,不要犯诉诸人身的错误”。
但辩论赛之所以提醒我们不要这样,正好是因为我们生活中经常这样。
而我们在生活中为什么经常这样?老实说,也正是因为这样做在绝大多数时候很有用,能让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能让我们规避很多风险——而有些风险哪怕99次不出问题,出一次问题就致命。
而辩论赛中不会有那些致命的风险,正如武术套路比赛不会有被打死的风险一样,所以我们才会有那些风度翩翩的规则。
生活的逻辑要比辩论的逻辑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