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怀念的不是蔡澜,而是那个贪吃好色理直气壮的时代

撰文 | 魏水华
头图 |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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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澜死了。
其实,从他最后一次微博直播被网友群嘲后,他就已经从这个时代缓缓隐退了。
他是老派的,不合时宜的,甚至是让年轻人“感到不适”的。
他写字如刀削乱麻,点评如调情漫语,说女人漂亮就说得理直气壮,点评美食就像在床上点评恋人腰肢。他的人生信条一句话概括:好色、好吃、好玩、好睡,顺便再写点字。
在一个对人设洁癖到发狂的年代,这种人太危险了。
但我们不是怀念蔡澜,而是怀念那个允许蔡澜活得那么理直气壮的时代。
一个男人贪吃、贪酒、贪色、贪玩,却因为才华横溢、风流自赏、纵横笔墨、妙语连珠而被视作“风雅”。你可以不喜欢他,但你不能不承认,他那张脸在电视上一出现,就让人想坐下拿双筷子吃点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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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里,还有金庸,黄沾,倪匡。
一个写武侠写到江湖变成哲学;一个写歌词写得比诗人还诗人;一个写科幻写到三天三夜不睡觉,脑子里全是“如果这个世界不是这个样子”。他们都爱吃,也爱喝酒,尤其爱女人——明目张胆地爱。
蔡澜回忆黄沾,说他写完《沧海一声笑》,得意地拉着大家去吃夜宵,边吃边唱,酒杯一举,说“我们这一代人,能让江湖笑,值了!”
他们在时代的背景板上挥洒着浓墨重彩的自画像,不怕颜色太浓,不怕格调太俗,不怕被人误会成“老不修”——因为他们从不伪装。
那时候,“风流”是可以说出口的,“贪吃”是种生活美德,而“爱玩”是种气质,不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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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活在一个越来越“精准”的时代。
美食节目中,主持人端起汤匙,小口含进,闭眼沉吟三秒,说出十六个字:“汤体顺滑,咸香适中,入口即化,回甘悠长。”
你以为他在喝汤?他在做化学分析。
而弹幕上飘着的是:“这明显是调味包的味道!”“怎么能推荐这种店,收钱了吧?”“不吃内脏是矫情,吃内脏是恶心!”
吃饭,不再是人与人之间的共享,而是人与互联网之间的搏斗。
你说这家牛腩面不如以前香,就有人问你是不是怀旧病犯了。
你说潮汕砂锅粥的海鲜太腥,就有人说你“味觉发育不全”。
你说义乌的红糖麻糍比台北夜市的好吃,就有人说你“小地方自嗨”。
仿佛每一个味觉感受,都要为之提交一份可验证、可被“科普”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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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蔡澜是怎么写豆腐的?
“最喜欢那种炸得外酥内嫩的臭豆腐,咬下去一口烫嘴,嘴里就像在开个篝火晚会。配上蒜水,一口吃了三块,舌头都谢我。”
这不是在写豆腐,是在写舌头与豆腐谈恋爱。
他不会告诉你酸碱度,也不在意汤底是不是加了味精。
他只在意这个东西,有没有让人快乐。
而我们呢?在一碗牛肉面面前要百度三次:是不是加了“亚硝酸盐”?是不是用的“植物蛋白”?是不是被某视频平台评过一星?
我们的舌头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敏感,越来越“科学”——也越来越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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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澜说过,他一生的理想状态,是“床头有书,床尾有酒,床上有女人”。
你觉得下流?好笑?油腻?
但他也说,“这世上最没意思的事,就是假正经地过完一生。”
这个时代太怕“油腻”了,怕到只剩干巴。
大家都想做“清醒”的人:清醒地吃沙拉,清醒地控热量,清醒地说“食物不是生活的全部”,清醒地在评论区写下:“一个成年人不该把快乐寄托在食物上。”
问题是,除了食物,我们还有什么能带来快乐?
蔡澜他们那代人,懂得如何为食物写情书。
黄沾写的歌词:“東海嘉賓笑,海鮮眼眉調;勁抵套餐,全情為客,東海出猛招;鮑翅街坊價,Happy 美食潮。”字句里没有炫技,没有评头论足,全是食色性也、饮食男女。
金庸在《鹿鼎记》里写韦小宝吃火锅,写得像个宫廷艳史现场,羊肉滚汤,香气四溢,女人笑语,酒杯一碰,便是江湖一梦。
而今天,哪怕你写一句“这个肉鲜得像刚跳起来的”,下面都会有人说:“注意措辞,不要物化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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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说东西不好吃。
你也不能说太好吃。
“这家寿司一点都不新鲜”,你就是“抹黑商家”。
“我觉得比银座那家还好吃”,你就是“崇洋媚外”。
“这炸鸡吃完像初恋”,你就是“引战”“消费女性”。
你说多了,等着吧:网暴、自媒体曝光、下架、取关、举报。
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沉默——不是没味觉,而是没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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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澜去世这天,有人写:“一个时代结束了。”
但这个时代结束的,不只是某个人。
是那种“可以用贪吃证明才情”的气质。
是那种“可以公开喜欢女人也不必遮掩”的坦然。
是那种“可以说自己在胡说八道”的幽默。
是那种“吃一碗粉也能写成《世说新语》”的风骨。
我们在讨论美食时越来越专业,却也越来越无趣。
我们在谈饮食文化时越来越讲科学,却也越来越无情。
我们有的是味觉词库,却没有了一个蔡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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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澜说,他最快乐的事,是“吃到一样东西,好吃得想写字。”
我相信他写的不是食物,而是那一口里的“活着”。
我们怀念的不是蔡澜,而是他身上那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当我们还能在一碗牛肉面中写出诗意、写出情欲、写出人生轨迹的时候,哪怕这个时代再快再吵再精准,也总会有点温柔剩下来。
而现在的我们,不是没有才华。
只是没了那种允许才华“躺着吃肉”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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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请你,别再轻易讥讽一个“贪吃好色”的人。
那也许是一个人最接近本能、最贴近灵魂的时刻。
请你,别那么快评判一段热烈的饮食文字。
那也许是一个时代的绝笔。
蔡澜死了,死在一个不再允许人贪吃好色的时代里。
可我们活着,活在一个必须重新学会人性、学会宽容、学会用舌头写诗的年代里。
也许太迟,也许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