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产业的苦涩现实，广西蔗糖产业的困境

十年前的2015年冬，宾阳县大桥镇，曾经机器轰鸣的大桥糖厂，只剩锈迹斑斑的设备和空旷寂寥的厂房。厂门口，几位蔗农蹲在墙角，手里紧攥着皱巴巴的欠条，无奈地叹气。2015年，因原控股方永凯集团资金链断裂，大桥糖厂被南宁糖业（后更名为广农糖业）以6.24亿元竞拍接盘。

▲2015年，大桥糖厂曾经的辉煌。图/宾阳网络电台

▲2015年，只有烟囱和厂区里的炼糖设备，还能诉说大桥糖厂曾经的辉煌。图/韦星

时间回溯到2011年，那时的广西糖价如日中天，每吨高达7800元。糖厂赚得盆满钵满，蔗农们也喜笑颜开。然而，2012年起，大量低价进口糖如潮水般涌入国内市场，国内糖价开启了下跌之旅。到2014年，广西糖价已跌至每吨3850元，而当时的制糖成本每吨约5000元，这意味着每卖出一吨糖，企业就要亏损上千元。

广西糖业协会的数据显示，2012年国内食糖产量1178.8万吨，消费量1403.92万吨，本应供不应求，但当年进口糖达374.7万吨，导致市场过剩149.58万吨。此后几年，进口糖量居高不下，2013年过剩224.14万吨，2014年过剩96.86万吨。大量的进口糖，彻底打破了国内市场的平衡，让国内糖企陷入被动。

为何进口糖能如此轻易地冲击国内市场？关税保护不足是一个原因。我国食糖进口关税远低于其他国家，发达国家平均关税122%，发展中国家55%，而我国配额内关税仅15%，配额外关税虽为50%，但即便加上关税，进口糖价格仍低于国内糖价。此外，国内蔗糖生产以小农经济为主，单家独户种植几亩甘蔗，成本高、效率低。而巴西、印度等国的甘蔗种植早已实现规模化、机械化，成本仅为我国的一半左右，在市场竞争中占据明显优势。

糖价持续低迷，首当其冲的是糖厂。广西八成以上的糖企陷入亏损，曾经的行业巨头也未能幸免。广西丰浩糖业集团资金链濒临断裂，宾阳大桥糖厂更是因拖欠蔗款3.68亿元而停产。曾经热闹非凡的厂区，如今杂草丛生，400多名员工不得不四处谋生。

糖厂的困境直接波及到蔗农。为了减轻糖厂负担，广西连续4年下调甘蔗收购价，从最高500元/吨降至400元/吨。蔗农的收入大幅缩水，种植积极性受到严重打击。2012/2013榨季，广西甘蔗种植面积1584万亩，到2015年已减少200多万亩，许多蔗田改种玉米、桉树，甚至撂荒。

宾阳县石壁村的黎某，曾是当地的种蔗大户，种植100多亩甘蔗，后因糖厂拖欠5万多元蔗款，不得不放弃种植，只能种6分水田，其余土地全部抛荒。村里九成以上农户曾以甘蔗为主业，后却陷入迷茫，不知该种什么。南宁市的数据显示，2013年蔗农种蔗收入占农民总收入的15.2%，而在来宾、崇左等地，这一比例分别高达32.23%和57.14%，如今这些数字还在急剧下滑，蔗农的生活愈发艰难。

面对糖业的困境，社会上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种主张让市场决定，认为蔗糖并非生活必需品，国内生产成本高，进口糖更便宜，消费者能受益。甚至一些发改委官员也持类似观点，认为市场的自然调节或许能让产业重新洗牌。

但另一种声音则强调产业安全和民生问题。广西糖业发展局办公室某主任指出，粮、棉、糖、油都是战略物资，其他产业都有补贴，唯独蔗糖没有。如果放弃蔗糖产业，一旦国际局势紧张，进口受阻，将影响食品、医药、化工等多个行业。他以大豆产业为例，当年大豆进口失控，导致国内大豆种植业萎缩，如今只能依赖进口转基因大豆，蔗糖若重蹈覆辙，后果不堪设想。

从民生角度看，广西约有2000万蔗农，加上20多万糖企工人，涉及人数众多。广西111个县（市、区）中，超过80个县种植甘蔗，50多个县有糖厂，蔗糖产业早已成为当地的经济支柱和农民的主要收入来源。如果产业崩溃，这些人将失去生计，社会问题将更加严峻，稳定发展将面临巨大挑战。

在这场危机中，人们也在积极寻找出路。有人提出，应提高关税，控制进口糖数量，保护国内市场，为国内糖企争取生存空间。也有人建议，推动土地流转，实现规模化种植，降低成本。例如，巴西一个家庭种植上万亩甘蔗，机械化程度高，而我国若能将分散的土地集中起来，推广机械化种植，将大大提高效率，增强竞争力。

时间到了2017年，看似繁荣的表象下，蔗农与糖企的困局仍在延续。明阳糖厂副厂长黄海站在空荡荡的厂房里，看着检修机器的工人直叹气。作为广西最好的糖厂之一，他们在2017年砸下一个亿搞技改，如今每吨糖的成本仍高达5800元，而仓库里的白糖，只能以5200元的价格贱卖。“卖一吨亏600，去年亏了13亿。”南宁糖业的财报触目惊心，ST的帽子扣得死死的，亏损的阴影笼罩着整个行业。

这并非个别现象。广西85家糖厂，除了一两家勉强喘气，其余全在亏损。糖业集团总工程师马步算了笔账：全区生产成本5800-6000元/吨，市场价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从2016年的7200元一路跌到的5200元，两年跌了28%。中国糖业协会的数据更扎心：46家制糖集团，亏了19亿，4000万糖农被拖进漩涡。

糖价雪崩的导火索，藏在地球另一端的巴西甘蔗田里。当国际原糖价格跌到12美分/磅（约合人民币1700元/吨），远低于国内成本线时，广西糖企就像被扔进狼群的羊，毫无招架之力。印度一边欠着蔗农钱，一边疯狂增产；泰国的机械化种植让每吨甘蔗成本低至200元，而广西蔗农的甘蔗收购价是500元，加上运费，每吨成本比国外高200元，在国际市场竞争中处于明显劣势。

“进口糖就算加了关税，到岸价还比我们低1000多块。”南宁糖业的李建华翻开账本，眼里满是无奈。更要命的是，国内甜菜糖也来抢饭碗。新疆的甜菜糖成本才5000元/吨，比甘蔗糖低800元，北方糖厂靠着机械化，正一点点啃食南方市场，让广西糖企的生存空间进一步压缩。

在来宾，蔗农老黄蹲在甘蔗地里，手里攥着皱巴巴的账本，满是辛酸。3.5亩地，买苗花了3500元，肥料农药1000元，砍甘蔗请人工花了1400元。辛辛苦苦干一年，收了14吨甘蔗，卖了7200元，扣除成本，净赚1300元。“一天赚4块多，还不如去工地搬砖。”老黄的话里满是无奈和苦涩。

更残酷的是，这还是风调雨顺的年份。要是遇上天灾，连本都得赔进去。崇左蔗农的账本更刺眼：一亩地收入680元，平均每天2.27元。“种甘蔗就像给糖厂打工，我们是长工，他们是东家。”有蔗农苦笑说。

为了活下去，糖厂开始尝试各种回生之路。江苏商人邵某买走低价白糖，加上红枣阿胶做成功能性红糖，利润暴涨30%，在产品深加工上找到了一丝机会。南宁东亚糖业更绝，搞起了“甘蔗全吃”——糖厂旁边建生物电厂、肥料厂，连蔗渣都能卖钱，试图通过循环经济提高附加值，但这些尝试，对庞大的亏损来说只是杯水车薪，难以扭转整个产业的颓势。

广西也开始搞兼并重组，糖厂从104家砍到92家，希望通过整合资源提升竞争力，但小散弱的毛病没根治。“百来家糖厂抢甘蔗，蔗农议价权低，收购价死活提不上来。”李建华说。但合并也有麻烦，大集团背着重担，技改没钱，蔗款拖欠，陷入恶性循环。

为了保护国内糖业，国家给配额外进口糖加了关税，从95%慢慢降到85%，试图筑起一道“价格大坝”。但这反而搞出了怪现象：国内糖价被锁在高位，走私糖却像野草一样疯长。2019年6月，上海海关查获8万吨走私糖，案值7.5亿。“走私糖每吨比正规货便宜1000多，糖企怎么竞争？”业内人士直摇头。

更悬的是关税政策的不确定性。巴西糖15%关税，进口糖成本跌到4800元/吨。广西糖生产成本2025年约为5650元/吨（估算范围），巴西糖配额内进口成本约4800~5000元/吨。广西糖企的活路在哪？“现在是熊市尾巴，但牛市啥时候来？”，没人能回答。

作为全国最大的产糖基地，广西在糖业综合利用和精深加工上曾取得显著成效。2021年，全区糖产业主要附加值产品实现产值175.82亿元，比2016年增长61.46%。食糖深加工、蔗渣利用、糖蜜利用等形成了多条循环经济产业链，如“甘蔗—制糖—糖蜜—酒精—酒精废液—复合肥”等，在全国处于领先水平。

但光鲜数据下，是产业发展的瓶颈。尽管甘蔗资源基本“吃干榨尽”，但离“吃干用尽”仍有距离。蔗渣、糖蜜、滤泥等副产品的高附加值利用仍有很大提升空间，如蔗渣中提取木糖、阿拉伯糖等二次利用尚未大规模开展，滤泥用于饲料化的比例还较低。

广西甘蔗产业废弃物已实现100%综合利用，其中蔗渣年产量约1150万吨，60%用于热电联产发电，装机容量和发电量居全国生物质发电首位；40%用于制浆生产纸品和环保餐具，尽管环保餐具近年来产量增长21倍且多数出口，但蔗渣浆在环保餐具领域利用率仅为16.2%，在"禁塑令"背景下市场潜力巨大。糖蜜年产量约160万吨，2021年综合利用产值35.17亿元，主要用于生产酵母等高附加值产品，但酒精产业因环保压力面临调整。滤泥年产量约140万吨，50%用于肥料生产但市场竞争力较弱，部分企业探索饲料化利用，若剩余70万吨滤泥转产饲料可新增20亿元以上产值。蔗叶年产量约700万吨，利用率从"十三五"初期不足4万吨提升至2021年的30%，主要用作饲料、发电和还田，随着收集技术改进，若50%未利用蔗叶用于饲料生产，可带动养殖产业链新增20亿元以上产值。

食糖精深加工已实现10多种产品产业化，2021年产值69.27亿元，但高端产品市场占比仍较低。此外，甘蔗植物水等新兴产品已完成中试并进入小批量生产阶段。广西糖产业附加值产品生产企业普遍规模小，年产值超亿元的不多，多数在800-3000万元，资金实力弱，难以转化科研成果，且分散各地，未形成集聚优势，制约了产业的进一步发展。

广西食糖多作为工业原料外卖，本地下游食品饮料产业薄弱，缺乏龙头企业带动，难以提升整体产业规模，产业链的协同效应未能充分发挥。

新产品研发涉及多领域，广西跨区域研发能力、人才和技术不足，科研与产业需求结合不紧密。同时，企业营销能力不强，如甘蔗朗姆酒、黄金砂糖等因销售不佳，生产萎缩甚至停产，产学研结合不够紧密，市场开拓能力不足。

外部面临国际糖价低位运行、进口和走私糖冲击，内部存在糖料蔗生产成本高、种植分散、机械化程度低等问题。巴西等国糖料蔗进厂价约250元/吨，而广西高达540元/吨，导致企业效益起伏不定，蔗农种植积极性下降，内外压力交织。

曾经的广西“糖王”，宾阳人赖可宾创建的永凯集团，巅峰时期涉足制糖、房地产等多行业，员工5000余人，2007年赖可宾登上胡润富豪榜，风光无限。但2014年全球糖价大跌，制糖业全行业亏损，加上融资陷阱等因素，永凯集团资金链断裂，负债高达343亿元，2024年进入破产重整程序，名下资产陆续拍卖，一代商业巨头陨落。

本文插图来源网络

本文参考：

【1】卖一吨糖，至少亏600元!“甜“蜜产业为啥“苦“不堪言?央视财经 2019年06月10日；

【2】深度报告|广西糖产业主要附加值产品现状及前景分析  邓延岗 雷承宝 泛糖科技 2023年01月30日；

【3】黎塘永凯糖厂的故事!债务高达343亿!广西原第一富豪破产，名下资产被重整! 黎塘网 2025年0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