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雨融的错误

蒋雨融在登台代表哈佛学生做毕业典礼致辞的时候,大概已经有一点心理准备。近来权贵子女留学生成了过街老鼠,哈佛文科女生的标签更是贴在额头上的原罪,但估计她对抨击的热度和烈度还是缺乏思想准备。谁都缺乏准备,既没有想到一个中国女生能代表哈佛毕业生登台致辞,更没有想到她的致辞在中国激起那么大的反感。

老实说,她的宏大叙事是这一类毕业致辞的通病:大而无当、空洞悬浮、自我感动,一大堆漂亮、正确的废话。她当然加入了个人的故事,但对听众来说,这些故事只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趣闻轶事,听得时候还算好听,听过了就全忘记。没办法,美国大学、中学每年毕业都需要来这么一次,由本校本届最优秀(至少是“之一”)毕业生代表全体毕业生致辞。他们缺乏阅历,缺乏深入广泛的研究,说走出校门实际上还踏在门槛上,这样的毕业生致辞还必须励志,所以注定成为“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诗强作愁”的东西。毕业致辞最大的挑战不是高瞻远瞩,而是鸡汤的100种做法。有毒吗?未必;有营养吗?也未必。听得时候甚至可能激动5分钟人心,但听完就忘了。这恰好是公共管理硕士的基本功,在没有数据、没有政策要点的情况下,能洋洋洒洒地讲一大通废话,好像说了很多,实际上没有一个是到点子上的。政府官员讲话不也一样吗?

不必对蒋雨融的致辞挑刺,把过去20年哈佛的毕业生致辞挖出来看看,都有这样的毛病;把过去20年全美大学甚至高中的毕业生致辞挖出来看看,大格局也差不多,都是胸怀人类、放眼未来但手不沾水、脚不沾地的宏大叙事。

这不是蒋雨融的错误。她的错误在于没有利用好哈佛的讲台,为中国广大卢瑟卖惨,没有忏悔自己的权贵子女和逃避高考的原罪,没有振臂高呼自由巴勒斯坦万岁,没有宣讲社会主义三观,没有痛斥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对中国的历史犯罪和现实中的封堵,单子肯定可以继续增加。

但是啊但是,她代表的不是中国,不是全球南方,不是广大被精英鄙视的卢瑟,而是哈佛的毕业生。她的听众也不是全人类,而是哈佛师生,其实主要是应届毕业生加一些作为任务参加仪式的老师,都不是全体哈佛人。

中国的“权民矛盾”在越来越尖锐,但权贵的定义也越来越模糊,权贵子女的定义跟着模糊。蒋雨融的父母不是平头百姓,但算得上权贵吗?以村镇干部都可能成为巨贪为理由,搞“权贵下沉”,实际上是淡化了权贵的特定含义。不知道绿发会有多大来头,有审批权吗?有人事权吗?在这里当个头,就谈得上权贵?确实现在村官巨贪都时有所闻,但这需要“庙小流量大、小贪大干事”,才能雁过拔毛,否则早死了。绿发会有这个能量吗?

不能因为某人在什么位置,就有贪官原罪,也不能因为有小官大贪就假定凡官必贪,否则中国可就贪官遍地,人民都剩不下多少了。谁家还没有村干、科长、教导主任、工会主任什么的亲朋好友?那谁都是权贵的庇荫?

另一个很遭人恨的事情是“不当占用公共资源”。蒋雨融占用了什么公共资源?她去卡迪夫和杜克读的大学本科,去哈佛读的硕士,要占用也是占用英美的公共资源,值得中国人大举抱怨“不当占用公共资源”吗?占用绿发会的推荐名额?那谈不上社会资源,要是那东西就能进哈佛,你也太高看绿发会了。

她的致辞充满了白左情节,但她是在代表哈佛的白左们向哈佛的白左们致辞,你还要她上台讲一通易经还是资本论?她相信自己所说的吗?有人研究或者在乎她到底信什么吗?

据说她的同班同学基本上来自外国,这是哈佛“专为”培养海外影响而设立的课程,这是可能的。哈佛的眼光从来不局限于美国,哈佛也从来不羞于把影响施加到全世界,这是明棋,不是阴谋。因为在哈佛受教育就可能“卖国”是不公平的指责,中国政府高官里受过海外教育的不少,包括哈佛,刘鹤就曾经在哈佛肯尼迪学院进修,他退休了,但在岗位上的时候维护中国利益、为中国经贸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

现在是中国人对美国袪魅的时代,这反映了中国的进步和美国的真相暴露,是好事。但祛魅变成盲踩甚至妖魔化就走到另一个极端了。这不是睿智,是愚蠢。

哈佛不必神圣化,但哈佛也不是水校。蒋雨融不是靠推荐信获得哈佛valodictorian(代表毕业生致辞的人)资格的,她如果不是应届毕业生里最优秀的,也必须是最优秀的之一,否则哈佛毕业生里都不能服众。哈佛选择她作为valodictorian可能有多重算计,比如反刺特朗普,凸显哈佛代表的白左理念,甚至还有可能有意在中国制造舆论撕裂,但这些都是在蒋雨融自己学业优秀的基础上才能施加的把戏。以她被当做工具为由,否认她的学业优秀,是不公平的。

她可以拒绝被利用吗?除了真正的领袖人物,每一个人都是被社会所利用的。他们按照社会的要求,对社会做出贡献,也在此过程中得到社会的认可和回报。她接受哈佛valodictorian无可非议,就像有一天某个外国留学生在中国大学毕业典礼上致辞一样。

蒋雨融学的是公共管理,属于文科。作为理工直男,我从来对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懂,也不感冒,但从不否认这些专业有自己的价值。文科无用论是不对的。科技、生产力的发展极大加速了城市化,人与人的物理和心理距离都极大压缩,关联关系极大复杂化。在科技和生产力越来越发达的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越来越“容易”了,人与人的关系反而越来越复杂了。科技和生产力再发达,最终是为人服务的。如果我们不理解人的世界是怎么运作的,如何才能更好地运作,科技与生产力的发达是不能“自然而然”地带来社会的进步和人们的幸福感的。现在是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文科的时代。当然,什么需要都有一个度,无度发展就成野蛮生长了,又物极必反了。

有人说,蒋雨融最好留在美国,别回中国了。首先这是她个人的决定,别人不能代替她做这个决定;其次她未必能在美国留下来,在特朗普反华大气氛的现在,留学生签证都悬,工作签证和居留签证更难。

蒋雨融回到中国的话,她学的公共管理应该用得上,但她最终在中国找得到什么样的工作,取决于她的才识和人缘,最好不要通过家族或者熟人关系。作为哈佛的高材生(没错,哈佛的valodictorian必然是哈佛的高材生,这与祛魅无关),她现在的超高能见度可能反而成为求职的障碍,没有涉及公共管理的机关和部门乐意招一个争议人物进来,尽管蒋雨融的争议未必是因为她的过错,只是因为在错误的时候、错误的地方说了一堆有人不爱听的废话。

但这也带出一个问题:中国人崇尚meritocracy(依然想不出最好的译法,差不多是唯才取人、因事取人的意思),痛恨身份政治,但现在很多人反而积极拥抱身份政治。蒋雨融的原罪在于她的身份:权贵子女(尽管这个权贵标准有点太低),哈佛文科女生,逃避高考族,等等,她的学业和个人成就反而一笔勾销了。

抨击蒋雨融容易,但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果然就是好呀就是好?

对了,很多人坚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符合meritocracy原则的,挺好。问题是,成为人上人之后,是否也划入权贵行列了?子女是否也带上了原罪?争先恐后地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这真是有意思。

在影视文学里,高大上家庭出来的帅气学霸不仅受到作品里人物的追捧,也在作品外受到读者的追捧,似乎对权贵、“不当占用公共资源”之类又不在乎了,更可能只是“为什么不是我”。莫非这只是“我可以羡慕,你不可以炫耀”?那只是浅薄而已,不必那么理直气壮。

英雄不问出处是双向的。寒门英雄值得敬佩,豪门英雄也同样是英雄。这才是真meritocracy。不过我还是不觉得蒋雨融算豪门。她那样的家庭在北京自称豪门,北京人连笑都懒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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