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关税,特朗普还是想想怎么安全渡过四年吧
文 | 五花王 新华门的卡夫卡
缓兵之计
到底是谁打的电话?或许根本就没有电话。
英国《金融时报》之前的爆料称,在G20财长会议期间,中方代表与美方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地下室进行了秘密接触,双方商定了日内瓦谈判的日程安排。
根据贝森特在美方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中国是唯一一个对美方“对等关税”采取报复措施的国家。其他国家要么选择与美方协商,要么选择不采取报复行动。而中国的回应不仅包括加征关税,还采取了非对称的非关税手段,进一步对美国形成实际的“准禁运”效果。“这种局面显然对双方而言都是不可持续的”。
贝森特表示,已与中方建立了继续对话的机制,并将其概括为三个关键词:计划、流程、机制。他还强调,“没有一方希望脱钩”。值得注意的是,此次谈判后,所谓的“芬太尼关税”并未取消,我国针对“芬太尼关税”的反制也仍然存在。
此外,在新闻发布会上,贝森特和格里尔“甩锅”,声称在拜登政府时期,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USTR)几乎未与中国进行任何实质性贸易讨论。
正如我们此前分析的那样,贝森特也承认,“对等关税”的主要目的是缓解美国联邦政府难以为继的财政压力。他花了大量篇幅为特朗普的国内减税计划宣传造势,试图为夏季的减税法案通过争取舆论支持。
那么,贝森特所设想的中美“共同再平衡”能否实现?在我看来并不乐观。据申万宏源测算,当前美国对中国普遍征收的关税税率为42%,而中国对美国的整体关税税率为27%。具体产品因类别而异,例如我从一些渠道获悉,中国出口美国的双肩包在90天暂缓期内的关税税率仍高达72.6%。
在2018年特朗普第一任期发动贸易战之前,中国输美商品的关税税率整体可能仅为个位数。经过数年的演变,这部分税负通过产能转移、转口贸易和涨价等方式逐步被消化,但美国的贸易逆差问题并未得到改善。
按照2024年进口商品加权结算数据,本次谈判前,美国所有商品的平均关税税率已升至27%(考虑豁免后为24%)。其中,特朗普政府对中国加征的关税贡献了27个百分点中的20个,其他国家合计贡献了7个。根据美联储的测算,若美国对中国加征20%关税,当季美国CPI将上行0.55个百分点,并在第4个季度达到峰值(0.72%);同期美国GDP则下行0.10%,并在第4个季度达到最大影响值0.88%。
波士顿联储进一步拆分了不同商品的增加值来源(包括直接与间接效应),其测算结果显示,若美国对中国加征60%关税并对其他国家加征10%关税,美国PCE通胀或上升1.4至2.2个百分点(涵盖直接与间接效应)。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金融市场对“财政赤字缓解”的预期似乎并不买账。中美谈判结果公布后,美债收益率不降反升,与股市大幅反弹的表现形成鲜明对比。十年期美债收益率仍维持在4.45%左右,与关税冲击期间4.6%的高点相差无几。
自1890年以来,美国共发起过7次大规模对外贸易冲突,均由共和党总统主导。这些贸易冲突的结局大致分为三类:一是因国内反对声浪加剧,执政党选举失利,美国主动退出高关税政策,如麦金利关税、丁格利关税和斯穆特-霍利关税三次全球性关税战;
二是美国达成目标后主动停战,如1980年代美日贸易冲突,此类冲突范围较小、目标集中,与当前情形差异较大;
三是在WTO框架下裁定美国违法,如2002年美欧钢铁贸易冲突。
与2025年情况较为接近的是二战前的三次高关税事件,但美国四年左右的政治周期使得关税全面缓和难以快速实现。短期内,制约特朗普的力量可能更多集中在金融市场风险方面。
王八拳有点用,但不多
特朗普政府的执政一百天,这一通“王八拳”让人眼花缭乱,但其核心议题在一系列奇葩操作之下,还是有所进展的。比如按照美国财政部的报告,2025年4月关税总额为163亿美元,比 3月份征收的87.5亿美元高出约86%,是一年前71亿美元的两倍多。这使年初至今的关税总额达到633亿美元,比2024年同期高出18%以上。联邦财政4月份的收入比2024年增长了 10%,而支出下降了4%。
不过换个角度看,4月份,美国为36.2万亿美元的国债支付的净利息支出达到890亿美元,在所有支出类别中仅次于社会保障项目。自本财年开始以来,美国的净利息支出累计已达5790亿美元,也稳居支出榜单的第二位。以财政年度计,联邦收入增长5%,但支出增长达9%,仍显示出财政支出压力。
当然我们别忘了,在贸易战1.0时期,美方也曾经出尔反尔,在第一次谈判之后90天还未满之时再次加征关税,对特朗普这位表演艺术家来说,这些都不是事,他信口开河的时候多了,这也是“交易的艺术”。贝森特在谈判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就吐槽,连他都是通过社交媒体才知道“80%是一个合适的税率”。
有趣的是另一种反应,在情绪价值方面,似乎也发生了“双赢”,比较失落的可能是一些希望美国再狠一点,倒逼中国“改革”的群体,和另外那些认为只要美国再狠一点,中国就会大萧条政府彻底垮台的群体。对痛恨华尔街和建制派的MAGA们来说,贝森特拿回来的这个结果虽然降低了自己的购物负担,但在精神上无疑是“跪了”。经济学家彼得·希夫就公然嘲讽,特朗普“诈金花”失败。
无论如何,谈判结果宣布后,中美经济两败俱伤的前景看起来是暂缓了,黄金价格掉头下跌,原油价格大涨,但大家对本届美国政府行为的评价,可能又要下调一个级别了。
关税化不了美国的债
日内瓦的贸易谈判进行梳理,得出的结论就是,基于特朗普政府一贯的行事作风、美国政治体系下多目标需要的任务清单,当前的贸易谈判是“停火协议”,未曾改变任何根本问题。那么就需要回溯一下,到底什么是导致特朗普政府来回折腾关税美国的根本原因。
从目前的口风来看,即便是对英国,美国依然保留了10%的基础关税,而对中国的贸易谈判也同样如此,互相取消或暂停了115%的加征,但依然保留了10%,而目前其他经济体与美国的谈判情况显示,美方对这10%大抵是一种咬死不松口的态度。看起来,这10%似乎是特朗普政府的政治底线。
从税法经济学一般原理来看,由于美国普通商品的生产深度依赖进口,这10%的关税,就是事实上的消费税,是针对普通民众的财政增收举措。
从2023、2024年美国进出口情况来看,进口总额在3万亿美元以上,针对这部分贸易额普征10%的关税,就是给联邦财政增收三千多亿美元的“开源之举”,如果能收到超过10%的加征关税,则就是特朗普政府的“意外收获”。
笔者有位研究宏观财税和货币流动的朋友,在“解放日关税”发布后就评论道:“短短几天,美国股市几万亿、几万亿的暴跌,蒸发了许多资产,何必如此大动干戈,还不如直接向美股巨头加税”。然而事实上是,特朗普政府如此创收,一方面是即将到期的大量美债,另一个方面则是其兑现政治承诺,进行减税的政治意图。笔者这位朋友是财政和货币金融机制的研究者,对政治情况不够通透。
其实早在特朗普1.0政府下台、拜登政府上台伊始,拜登的财政部长、著名劳动经济学家耶伦就针对美国的联邦财税问题提出过“全球最低税率”计划,思路是意图借助美国的长臂管辖法制和法治实施能力,对全球如开曼群岛之类的避税天堂进行打击,通过大幅度消除避税情况,鼓励总部注册回流,大幅提升企业的避税成本,促进企业特别是美国科技巨头将其利润,从境外的避税天堂转移回美国国内,提升美国的联邦财政收入。
当时预计设立最低15%的全球最低税率,这一思路,可谓是意图构建“全球统一市场”,而一旦实现这一意图,就必然产生掌握全球化权力的实体,在差序化的地理空间上受益最多的现实情况(以我国国内来看,就是哪里离政策近,哪里就会繁荣,首都、省会、州府等)。
这一政策的失败是因为,全球化下避税天堂对主权国家(包括美中欧主要经济体)财税利益的侵占,只是表象,更深层次的问题依然是全球化下的三个不平衡问题:主权经济体之间的不平衡(中和美,中美和欧洲、俄罗斯、及其他发展缓慢的经济体,中美和避税天堂等);行业间的不平衡(科技巨头和传统行业,这表现在利润分配、股票市值估值、政治影响、社会观感、文化塑造和模因产生);行业内部,技术专家、创始人、高级管理者和普通员工之间的地位、保障、分配和话语权不平衡。(以上参见旧文《不平衡的世界终将走向“脱钩”》)
避税天堂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满足顶层对权益分配的需要,并非是科技巨头一个“法人机构”,自己吃掉了利润,或者说避税天堂“夺占了本属于美国人的税”,这是顶层分吃蛋糕的具体工具,无论是开曼群岛、英属维尔京群岛、还是冰岛或爱尔兰,仅仅只是工具、通道。
笔者认为,在本轮全球化(1980年代至今)中,无论是从国际影响力还是国际贸易占比、跨国企业经营中的投资和收益来看,美国和中国是受益最大的两个国家,甚至美国要更多。前段时间特朗普所谓的“解放日关税”发布后,越南被重点针对,而股票市值跌去最多的,是美资跨国企业耐克。很显然,在全球化中,绝不是全球南方国家、中国因产业投资产业发展单方面受益,发达国家因产业流出而单方面受损的过程。
但所不同的是,中国从全球化、从跨国企业商业活动中所获取的收益,在分配方面较(美国)为公平,将大量的收益投入到了产业建设和城市、社会乃至国家发展层面,国内市场规模越做越大、市场韧性越来越强;而美国将收益最大限度对个人进行了分派,无人维护的国内市场,缺乏投资的国内基础设施,最后反而让国内市场越做越小,市场无法反哺社会,社会朝向失能和政治衰朽一路狂奔。这是典型的公地悲剧,但提出公地悲剧理论的美国学术界,也只好视而不见。
全球最低税率,这一“高屋建瓴”的改革理想,最终无疾而终,甚至都没有进行过真正的推广和测试,便束之高阁,只能沦为“经济学家耶伦”的又一理论研究成果。耶伦进行单纯的理论研究时,可以进行尽量客观的科学研究;然而当她本人作为经济学家、学派代表、和财政部长工作时,就必须和“建制派”、既得利益群体妥协,甚至她自己一场演讲数十万,作为教授作为专家的收入不菲,而这些收入,又和上文所述的“三大不平衡”息息相关。本质上,她顺从着自己的利益。
再继续深入拆解,美国运行成本高企,是整个社会充斥着各种“租”所导致的,而这些“租”如果简单当做“百万曹公衣食所系”就有些片面;它的另一面,是金融化和产权,是方方面面的环节进行了产权确权,而产权进行了资产化和金融化的结果。
原本政治权力是规范市场运行的,当某一部分成本过高、显失公平的时候,“看得见的手”、“有为政府”应该及时介入,纠正其滥用市场支配性地位、利润率畸高的情况。但如果这个环节已经进行了产权明确呢?如果这部分产权已经抵押和资产化、ABS呢?如果抵押和资产化的有价证券已经变成了国家金融市场的底层,所谓的安全抵押物和信贷派生的锚呢?这问题,比2021年中国房地产问题还要棘手的多(刺破泡沫,则必然导致金融危机,结果我们今天也看到了;不刺破泡沫,那么最好的情况也是社会运行成本高企,房价越来越贵,民怨沸腾)。
而历史的长河里记下来的,是2021年夏秋之际,中国以绝大的政治勇气与担当,以三道红线刺破了房地产市场的泡沫,以及随后接下来3年里持续的危机,乃至到今年仍然需要不断的化债、化债,要进行12万亿人民币规模的国债置换。而大洋彼岸,其联邦国债规模已经达到了36万亿美元,笔者不知道,大洋彼岸要用什么办法来走出这样的困境。
或许,特朗普政府是对的,因为只有不断用短期注意力问题让舆论无从思考,才能安全渡过他这4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