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之后——关于“极端女权”问题答某同学
其它专业的一位W同学(女生)刚刚问了我一个问题——又是性别议题:
“不知道您最近有没有听到过“极端女权”这样的字眼。最近我的周围出现了这样的一个事情,我有点迷惑。
就是图书馆前面的校友广场的灯上面会有一些励志的标语。有一位女同学A看到了这样的标语“三更烟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就发帖吐槽,认为学校这样无异于“重男轻女”,因为去图书馆读书的不只是男生,更多的是女生,为什么只激励男生而不激励女生,这样十分地不适。由于涉及到男女公平,这个帖子毫不意外上了校园热榜。这个女孩子的帖子下面大多数都是抨击她的“极端女权”,认为图书馆本意只是激励,并无男女对立。事件的结果就是,这个女孩子删掉了帖子,图书馆也换了那个标语。
我和我的同学B讨论起这个事情。她很支持这个女孩子的言论,并且认为抨击她的人都是蠢货。虽然我说我持中立态度,但是我其实更偏向于这个女孩子或许已经陷入了“极端女权”,不把精力用到图书馆的学习中,而是纠结古人的话。
所以我现在有些害怕,是不是我如果不认同这个女孩子的话,我就是站到了女性的对立面?”
之后W同学又补充说:
“老师,我再次梳理了一下,有了一点头绪。由于我是先看了帖子下面的评论再看的帖子,“极端女权”是帖子下面抨击女同学言论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所以我先入为主,给女同学的帖子打上了“极端女权”的标签。是不是女同学并没有到“极端女权”的地步,或许只是一次无意的吐槽或者……?”
关于这个问题,我认为:
首先,大家不应给A同学扣上一顶“极端女权”的帽子,B同学也不应该说批评A同学的人都是“蠢货”。
“蠢货”的意思比较清楚;“极端女权”的意思则不太清楚。但无论“蠢货”还是“极端女权”或者“拳师”等等,都是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贬义词。除非你已经不打算将讨论进行下去了,否则不应将此类词汇轻易加诸他人,因为:
1.这会刺激那个被你“扣帽子”的人,令其无法冷静地回应你。
2.这会令你自己陷入偏见或刻板印象而不可自拨。有个“疑邻盗斧”的成语,说的是当你怀疑邻居偷了你的斧头,邻居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你觉得他像小偷;当你的斧头找到了,邻居还是那些动作,但你越看越觉得他不像小偷了。给别人扣帽子也是一样:帽子一扣上了,你潜意识里就想证明自己扣得对,于是只注意对自己有利的证据,自动屏蔽对对方有利的证据。这与1相互反馈,就形成了恶意的不断累加。
3.这种“扣帽子战”很热闹,会引起很多人来围观、站队,造成一种集体性的两极撕裂的强大氛围,将当事双方也裹挟其中。要知道,情绪的传播速度永远快于理性认知,而且这个速度差还被移动互联网及各类平台不断放大。一旦这个速度差造成了情绪感染人群与理性讨论人群之间巨大而不可逆的规模差,当事人就算醒悟过来,有心缓颊,在一种巨大的集体狂热之下,往往也身不由己,骑虎难下,只能将错就错,撕裂到底了。
互联网上诸多毫无必要且不可收拾的骂战乃至网暴,几乎都是这样的恶意叠加与群体极化的结果。
所以每当碰到这种不属于敌我矛盾的争论,我们都要谨记毛泽东同志的教导,不要无限上纲乱扣帽子,不要唯我独尊目空一切,不要“手电筒的光,只照别人,不照自己”,更不要“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而要从团结的愿望出发,拿起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进行诚恳、平等、积极、耐心的思想交流。
记住:
对自己克制一下;
对对方宽容一下;
对群众解释一下。
现在来说一下我对这个“标语事件”本身的看法。
我理解A同学追求与捍卫男女平等的用意,但不太赞同她认为图书馆引用“正是男儿读书时”就是“重男轻女”的看法。
1.从逻辑上看,“正是男儿读书时”并不包含“不是女儿读书时”或“女儿无有读书时”的意思。这正如“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并不含有“江北不好”的意思;“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并不含有“钱塘之外都不繁华”的意思。
2.从现实作用看,这句诗在今天的积极作用大于消极作用:
2.1今时今日,很难想像有人竟会拿着“正是男儿读书时”这句诗来阻止或非议女孩读书;
2.2即使在古代,要阻挠女孩读书受教育,封建卫道士们大概也是用“女子无才便是德”“牝鸡司晨多祸凶”之类为论据,也不会用“正是男儿读书时”;
2.3就今天中国教育的发展态势以及我在高校的教学经验来看,优秀学生当然男女都有,而且上限都很高,但整体而言,男生的平均努力程度与学业表现明显不如女生,故而比女生更需要激励与鞭策。
如今在大学课堂上,缺课、上课不听讲、作业论文完不成、考试通不过的学生中,男生占比远超女生。当然,女生也有上课不听讲或注意力不集中的,但她们往往是在看其它专业课的书或在背单词、写作业,而男生不听讲就只做一件事:打手机游戏。有些女生就算学习积极性不高,也懂得要达到起码的要求。而有些男生考试的时候几乎交白卷,说明他不但平时不学,连最后临时抱佛脚复习几天都不愿意——这就是为什么要催他们“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马上要考试了,而人家“女儿”在平时、在白天已经把书读好了,只有咱们“男儿”全天疯玩游戏,到了后半夜总该读一下书了吧?总不能摆烂摆得毫无底线吧?
所以如果说图书馆使用“正是男儿读书时”真的有“重男轻女”之意的话,那个“重”也并不是“偏爱”之“重”,而是“刑乱世,用重典”之“重”;那个“轻”也不是“轻视”之“轻”,而是“响鼓不用重锤敲”之“轻”。而这样的“重男轻女”,在今天的大学校园里是完全必要的,也并不违反“男女平等”:谁有病,我们就得给谁吃药;谁缺乏动力,我们就得给谁加油——这个标准对男生女生都是统一的。
3.就文学手法而言,“男儿”其实是“青年学生”的形象化,而这个形象化是必要且合理的。
3.1毛泽东同志指出:“诗要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具有很强的形象性、现场感:灯火历历在目,鸡鸣依稀可闻,年轻的书生夤夜攻读……是一个有声有色、有核心人物与动作的完整的特写“镜头”。镜头只要打到这个读书人身上,收入他读书的声音,就一定会呈现出他的性别。
3.2这句如果改为“正是学生读书时”,就会变得很抽象,脱离了“三更灯火五更鸡”这一具体环境,不成其为一个形象而传神的特写镜头了。
3.3那么能否改为“正是男女读书时”呢?这当然也有形象,可问题是在“三更灯火五更鸡”这个场景下,男女出现在同一个镜头里读书,这显然不合常理,会令人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于是就需要镜头切换,将男女置入不同空间,但这样就不凝炼,少诗味了。明代的唐寅有一首我很喜欢的《咏鸡》诗:“武距文冠五色翎,一声啼散满天星。铜壶玉漏金门下,多少王侯勒马听。”这最后一句“多少王侯勒马听”,镜头语言凝炼而磅礴,不仅是写雄鸡报晓,也写尽了大明天子号令的无上威严与紫禁城外百官下马等候早朝的宏伟气象。它是一个集体动作,但它是一个完全可以收入同一空间同一镜头而无须切换的集体动作,而如上所述,“正是男女读书时”做不到这一点。
3.4那能否不要“三更灯火五更鸡”这个环境从而方便男女一起出现呢?但我们要知道,这首诗是勉励大家刻苦学习的,而最能体现这种刻苦自觉精神的精神的,就是这种独处夜读的场面。我们之前讲过“举难以明易,举重以明轻”的辩论逻辑,这里也是一样:三更五更都能勤奋攻读,平时之努力更不待言。选取其它时段,则典型性、感染力都不会如此之强。
3.5那能否干脆改为“正是女儿读书时”呢?完全可以,因为“正是女儿读书时”与“正是男儿读书时”无论在逻辑上还是艺术表现力上都是完全等价的。
不过既然是等价的,似乎也就不用非要刻意排斥“正是男儿读书时”。而且,即使改成“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女儿读书时”,是不是也会引来某些女同志的不适与抨击呢?比如“你深更半夜去偷拍一个单身女孩子干什么呢?你不是男性凝视、物化女性吗?”“为什么偏偏是女生要开夜车学习?男生就可以好整以暇轻松应对?这岂不是说女生学习效率低,比男生笨吗?你不是贬低女性、歧视女性吗?”“你为什么要诱导女生不顾身心健康、不眠不休、高强度内卷?而男生就可以自由全面发展?你不是规训女性、压迫女性、摧残女性吗?”
当然我相信大多数“女权主义者”包括AB两位同学都不会这样来抬杠。我只是想向大家展示一下:什么在我看来才是真正的“极端女权”?那就是这种“吹毛求疵两头堵”的杠精话术了。固然在“矫枉必须过正”的社会博弈背景下,即使是这种“极端女权”,只要能威慑与压缩性别歧视者的话语和行为空间,那就也有其历史的合理性。我只是要指出:这些“极端女权”要抨击的那些点在我所给的1-3的分析解释框架下是不会出现的;而“矫枉过正”也要考虑逻辑、事实与性价比,避免得不偿失。
总之,我认为中华传统文化有很多宝贵的遗产,我们应该珍视、传承而不是苛求、打压乃至磨灭。如果有朝一日我们不能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夫是男的)”培养爱国心,不能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来砥砺人品,不能用“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来提醒一个民族不要沉溺享乐,不能用“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来激发血性,提倡气节,不但我个人会感到很可惜,大家也可以想一想:经过这样的深文周纳罗织罪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还能剩下多少神韵、多少个性、多少生趣?完全不会引起误读的文字或许有,但“可误读性”与“文学性”往往不可分割。高度凝炼的中国古典文学就更是如此了:不但“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给徐骏招来了杀身之祸,毛泽东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也被有的人读出了“封建帝王思想”。如果因为害怕有人进行某种误读就噤若寒蝉,那以后图书馆、宣传栏里的文字只好照搬照抄法律法规政策条文,试问还怎么向大众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呢?提倡女权,彻底实现男女平等,本意是肃清封建遗毒,建设社会主义的现代文明,但如果因此而向“文字成狱,偶语弃市”的晚期封建专制社会靠拢,是否有些南辕北辙,事与愿违呢?
好了,我也不“上纲上线”说太远了。还是回到这个标语事件:该怎么解决呢?
其实只要大家一起开动脑筋,总是能想出办法的。比如可以像下图所示:诗用颜真卿的原诗,配上女孩秉烛夜读的图。这样一来,图文互为补充,相得益彰,显示我们既尊重古典,又与时俱进地作了新诠释。 这不就很好吗?
但图书馆应A同学批评而改掉那条标语,我没意见,也不主张要改回来。我想:这种相对激烈的表达与互动,也许和五四的“打倒孔家店”、《狂人日记》的“四千年历史只有“吃人”二字”、鲁迅答《京报副刊》问时说的“不读中国书”以及《无声的中国》里说的“为了开窗必须说掀屋顶”一样,是女性在一定时期内争夺话语权形成声势所需要的“矫枉必须过正”。
但作为教师,我今后仍然会用“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之类的古诗文来激励包括女生在内的全体学生勤奋学习。女同胞们也可以批评我,而以上这篇文字就是我这样做的时候心中所想的东西。
呐喊之余,我们也需要心平气和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