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反制是更加开放?
《用更大的开放应对关税冲击》
作者 | 赵燕菁
来源 | 公众号“存量规划前沿”
毫无疑问,特朗普的“关税风暴”短期内会对中国经济带来巨大冲击。在“投资、消费、出口”三个发动机只剩下“出口”还没有熄火的当下尤其如此。但从另一个角度看,美国的“闭关锁国”也给了中国一个空前的机会,使得中国高水平的“大开放”有可能提前实现。要理解这一点,首先要理解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的政策目标差异在哪里。
1 全球化的死与生
简单讲,拜登政府代表的是金融资本的利益,无论“友岸外包”还是“小院高墙”,都是要设法把产业链移出中国,其目标是建立一个“没有中国的全球化”;而代表产业资本的特朗普政府则不同,其目标不仅要把产业链迁出中国,而且要让产业链回到美国。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美国就必须彻底放弃全球化。这就是为什么美国不仅要对中国加税,而且要对所有贸易对象加税。
特朗普的政策的终极目标,就是将美国从一个贸易逆差国变为贸易顺差国,而实现这一目标不可避免会带来一个副作用,就是支撑全球化的底座——美元——将从国际贸易市场上回撤——这相当于主动让出了美元主导的金融霸权。没有了美元这个全球货币,全球化很可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解体。
此时,能挽救全球化的就是出现一个替代美元的全球货币。在美元主导的全球化时代,美国金融资本是绝不允许出现这样一个潜在的竞争者,欧元不行、日元不行,更不要说人民币。但由于金融资本在与产业资本竞争中失败,特朗普开始对全球加税,这对全球商品贸易是一个灾难,但对美元的竞争者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表面上看,特朗普的政策对中国更为不利,因为这一政策把中国通过其他国家“二次出口”的路也给堵死了;但实际上,却给中国联合世界各国建立一个“没有美国的全球化”提供了可能。在美元潜在的竞争者中,人民币是少数真正拥有主权的货币。无论经济规模还是生产能力,人民币都是世界货币有力的竞争者。一旦中国抓住机会完成货币内生,中国就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阶级跨越,进入发达国家的行列。
2 全球化是怎么形成的?
每个国家的财富(或者说经济规模)都可以用一个资产负债表表示。资产负债表的两端——资产和债务——必须相等。资产端上限由劳动规模决定,债务端上限由资本(货币)总量决定。两者较短的一端决定资产负债表的大小,资产债务两端的差值就是没有实现的“潜在生产力”。如果一个国家劳动过剩,另一个国家资本(货币)过剩,通过贸易,就可以实现两个国家资产负债表的共同扩张。
在实物货币(如金银)时代,世界各国都是劳动过剩、资本不足,贸易顺差(进口货币)一方就成为贸易中的获益者。虽然微观上,贸易的双方都会从中获利,但在宏观上,获得货币的一方(顺差)资产负债表会扩张,流失货币的一方(逆差)资产负债表则会收缩。直到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美国率先摆脱金本位的约束,通过资本市场创造出空前规模的资本,世界开始进入信用货币时代。
随着资本市场的扩大,信用货币的数量超过美国劳动分工的需求,美元通过贸易逆差进入其他国家(特别是劳动过剩国家)的资产负债表——美国获得商品,其他国家获得货币,全球整体的资产负债表随着美元的增加迅速扩张——这就是所谓的“全球化”现象。在美元主导的全球化里,美国成为全球债务端,通过负债为各国创造需求;其他国家组成全球资产端,通过生产换取美国的货币。
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可以对其他国家加税,因为美国是所有国家的“甲方”,其他国家则是互相竞争的“乙方”,通过“生产者竞争”获得美国的市场准入,美国作为全球市场的终端,坐享“消费者剩余”。这意味着美国可以用全球最低的价格获得任何产品,反过来说,任何在美国以外生产的产品都比本地生产有更高的利润,巨大的“消费者剩余”使得任何本地生产都变得不合算。
3 美国为什么退出全球化?
看似双方共赢的全球化有一个巨大的Bug,那就是供给方和需求方严重的不对称。作为全球资产端,以中国为代表的全球南方(负责供给的“乙方”)远远大于以美国为代表的全球北方(负责消费的“甲方”)——只要能创造出需求,就可以毫无风险地攫取“消费者剩余”。
在现代经济里,需求是由债务端创造的,只要金融(股市、债市、不动产等)扩张,消费就可以源源不断创造出来。在“消费者剩余”的诱惑下,美国把各种金融工具发挥到了极限,以全球4.22%的人口,创造了全球36%的消费市场。但这样做的代价,就是美国资产端(也就是实体经济)的外移。因为全球生产者竞争会把商品的价格压到美国本地商品的成本之下,美国依然可以获得超级“消费者剩余”。
其结果就是债务端相对资产端的敞口不断扩大——美国债务对应资产部分持续外移——过度的金融虽然为全球化分工提供了美元这个公共产品,但却导致了产业的空心化,最终使得美国债务端变得非常不稳定且难以持续。这就是美国放弃全球化的原因。
4 两个美国之争
缩小“资产-债务敞口”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减少需求,把对外需求贪得无厌的中国排除在全球化之外;一个是增加供给,把产业链迁回美国(至少是迁出中国)。前者就是拜登的“小院高墙”“脱钩断链”;后者就是特朗普的全球征税。由于中国是最大的顺差国,和其他顺差国天然处于竞争关系,拜登的政策其实大部分国家都是乐观其成。
但在特朗普看来,美国以全球4.22%的人口和15.1%的制造业占比,提供了全球36%的消费,其债务端扩张已经超出极限,继续增加将会进一步压缩实体经济,导致经济失去平衡。没有中国的全球化,依然达不到资产端重回美国的目标,中国依然可以通过“二次出口”利用全球化体系。只有摧毁全球化,美国才有可能在主权范围内重建资产负债表。
拜登和特朗普之争的本质是要不要全球化。拜登希望通过排除中国,继续维持美国主导的全球化;而特朗普则希望彻底放弃全球化,退回北美大陆,在主权范围内重建资产负债表。而特朗普与全球为敌的政策,迫使世界做出选择——要不放弃全球化,重回列强争霸的丛林社会;要不建立一个没有美国的全球化,继续将人类结成一个互利的共同体。如果是后者,就必须有一个国家出来代替美国承担“全球甲方”的职责。
5 谁能接替美国的角色?
放眼全球,只有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有可能接替美国成为“全球甲方”。正是因为美国经济体量太小,无法在不产业空心化的条件下为全球提供足够的市场,而中国的人口规模远比美国更大,理论上可以形成的市场潜力也会更大;中国强大的实体经济,也使中国有可能承担比美国更高的债务。而债务创造能力决定了货币创造能力,货币之源就是消费之源。
随着中国加入WTO,曾经强大的制造业开始向以中国为中心的成本洼地迅速转移。中国如同成本黑洞,使得其他国家生产任何东西都无法同中国制造相竞争。全球制造业迅速向中国集中。中国以占全球18%的人口和30%的制造业,只创造了世界12.1%的消费。中国人均消费只需达到美国的四分之一,就可以提供和美国一样的全球消费。
实际上,中国的内需现在已经非常可观。以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为例,截至4月4日,全球票房已超155.16亿元,其中,国内票房151亿元,占比约为97.3%。而全球影史票房高于《哪吒之魔童闹海》的影片都是依托全球市场的好莱坞大片。《哪吒之魔童闹海》惊人的票房证明,中国国内市场已经具有足以和全球市场匹敌的潜力。《哪吒之魔童闹海》传递给市场的这一信号,要远比其艺术水平和制作技术来得重要。
输出市场是作为“全球甲方”为全球化提供公共产品必须付出的代价。但中国扮演全球甲方的角色比美国扮演这个角色的副作用要小得多,这是由中国巨大的人口规模所决定的。美国之所以会过度金融化,乃是因为美国硬是以全球4%的人口提供了全球36%的消费,这种小马拉大车的结果,必然是债务端和资产端敞口极度扩大。
中国人口占全球18%,只需人均达到美国1/4的金融化水平,就可以提供同样的全球消费。2008年之前美国债务水平约为现在1/4,那时美国制造业占世界制造业产出的24%(Curious Cat Management Blog的数据),高居世界第一。理论上,即使中国消费达到美国今天的水平,也不会出现美国一样的产业空心化。
中国的实体经济也相对于美国更有潜力支撑更庞大的债务端。美国制造业只占全球的15.1%,股市市值却高达全球48%,而中国制造业占全球30%,股市却只占12%,中国只要达到美国现在的水平,股市就应该是美国的一倍。同样,美国GDP占全球25.95%,债务却高达全球39.3%;中国GDP占世界16.88%,债务却只占世界的16.3%。这些都显示中国的债务端还有巨大的扩张空间。中美资本市场的落差,就是中国被抑制的消费潜力。只要这些潜力被挖掘出来,中国就可以轻松扮演美国现在在全球化中的角色。
6 如何抓住战机?
只有理解战场,才能抓住战机。多年来中国的经济传统,都是重生产,轻消费。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比中国更懂如何生产,但说到如何创造消费,中国的认知就一下回到“小学生水平”。特别是对于信用经济,中国的理解还在非常初级的阶段。对资本和金融的深度误解,是对中国扮演全球化新角色的最大障碍。
信用经济里最基本的特征,就是货币是依靠信贷创造的。而货币的多少,决定了消费的多少。也就是,生产是资产端创造的,消费则是债务端创造的。所有的消费都产生于债务。在一个供大于求、产能过剩的经济里,金融的发达程度,决定一个社会消费的总规模。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分界线,就是其创造的货币,能否满足所有劳动分工的需要。美国作为发达国家中最强大的国家,就在于其强大的资本市场可以创造出远超自身需求的货币。做不到这一点,美国就不可能成为世界的“甲方”。
对比美国和中国在股市、债市、房地产、保险市场的全球占比,就知道中国如果想扮演美国的角色还有多大的差距:1)股市(截至2025年2月),美国占全球48.6%(60.07万亿美元),中国占12.6%(15.58万亿);2)债市(2024年),美国占全球39.3%(51万亿美元),中国占16.3%(21万亿美元);3)房地产(2023年),美国占全球36%(44.8万亿美元),中国占33%(39.2万亿美元);4)保险(2022年),美国占全球保险市场的36%(2.25万亿美元),中国占12%(5110亿美元)。
中国要取代美国在全球化中的角色,并不需要有更大的产能、更高的技术,而是要有一个和美国资本市场相当的债务端。在中国资本市场规模超过美国之前,中国不可能替代美国“全球甲方”的角色。中国之所以成为“世界工厂”,从负面来讲,就是因为自身创造的内需严重不足。只要中国不能像美国那样为其他国家提供净需求,中国就仍然是一个与其他国家竞争美国市场的“乙方国家”。
7 可能性与必要性
紧接着的一个问题就是时机。很多人认为“中国要想取美国而代之,现在还为时过早”,并以美国取代英国为例,认为“美国是在经济规模超越英国之后,才取代英国的世界霸权”“中国现在还是应当韬光养晦”。在金本位时代,货币和实体经济是一体的,一个国家的生产超过另一个国家,消费也就同时超过这个国家。但在全球化时代,资本与劳动在国家间是分离的。
当世界消费不足时,美国经济的上限,就是所有国家的上限——当世界只有一个“甲方”时,任何一个“乙方”的供给都不可能超过“甲方”的需求。在这样的全球化规则下,中国不可能等到当年美国经济总量超过英国的那一天。乙方国家超过甲方国家的唯一机会,就是处于垄断的甲方国家自动放弃为全球提供消费的义务。而现在特朗普对全球加征“对等关税”,不再接受大规模逆差,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那么为什么是中国接手这个“烫手山芋”而不是别的国家?首先,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处在接过美国全球化大旗最佳的位置,无论是欧盟还是日本,都不够格;其次,中国自身的经济增长已经到了一个关口,如果不能像所有发达国家那样实现债务端超过资产端,就无法实现从发展中国家向发达国家的阶层跨越。
1930年6月17日,时任美国总统胡佛签署了《斯穆特-霍利关税法》。法案对两万多种进口商品加征高额关税,将美国应税进口产品的平均税率提高到40%以上。1929年至1934年间,全球贸易暴跌66%。世界一夜之间重新回到列强争夺市场的丛林世界。如果因为美国退出全球化世界陷入大萧条甚至触发战争,所谓“人类命运共同体”就会成为一句空话。此时就算中国没有完全准备好,也值得为了人类的命运下场一搏。
8 最好的反制是更加开放
应对脱钩、封锁最好的办法不是退回到闭关锁国,而是更加开放。特朗普对所有国家以去逆差为目的的征税,必定导致美元流动性的枯竭,此时谁能提供新的全球货币,谁就可以成为全球化的新旗手。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中国的目标也应立即从自保,转向出击——从建立不依赖美国的内循环经济,升级为建立没有美国的全球化。用进一步开放,应对美国的孤立主义:
1)进口。在对美元结算的所有进口实行对等报复的同时,对以人民币结算的进口实行零关税;
2)出口。逐步取消美元结算出口的各种补贴和退税,鼓励贸易对象使用人民币;
3)汇率。既然顺差不再重要,稳定汇率也就不再重要,人民币结算的增加,也使得外储也就变得多余,人民币可以逐步扩大浮动区间直到完全自由浮动;
4)回流。放开离岸人民币进入中国购买股票、国债和不动产,开放资本项目下人民币的自由进出。
5)投资。除了逆差外,要通过直接投资、扩大货币互换等方式输出人民币,提升保护投资安全的战略投送能力。
6)机构。推动建立脱离美国控制的世贸组织,建立人民币主导的国际清算、结算机制。
7)债务。动员国家信用超常规举债,修复不动产、股票、地方债等权益市场。
总之,全球化时代美国怎么做,中国就怎么做。中国只需接过美国曾经的剧本,饰演美国的角色,成全美国加入“全球乙方”愿望。中国要用更加开放的市场,接过全球化的大旗,用中国的内部市场,为全球乙方国家提供公共产品(货币)。全球化角色的大互换,如同地球南北磁极的掉转,对中美两国都将是一场深刻的观念和制度变革。
9 结语
最后需要指出两点:
第一,不要指望在同美国的博弈中,全球“乙方国家”会形成一致行动——只要“全球甲方”只有一个,那么不管它多么“蛮横”,众多“乙方国家”都会争相“跪舔”以获得相对其他乙方国家更好的市场准入条件。在市场总体供大于求的条件下,“生产者竞争”就一定是全球化的基调。
第二,中国并不需要“打败”美国,不仅是因为四年后的美国仍有可能掉回头来重新争夺“全球甲方”的位置,更是因为就算中国这样的人口规模也不足以独立承担“全球甲方”的职责。由多个国家共同提供全球化所需的市场,不仅可以避免单一国家的产业空心化和过度金融化,也可以抑制单一“甲方国家”随意对“乙方”进行压榨和制裁。
特朗普的关税冲击对于中国既是风险也是机遇。美国主动让出“全球甲方”可能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窗口,一旦错过,中国就会被继续锁定在“乙方”的位置。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只有站在更高的维度,才能理解特朗普给中国带来的历史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