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将迎来首位女总统——大选年观察之墨西哥篇

6月3日凌晨，克劳迪娅·辛鲍姆（Claudia Sheinbaum）确认当选墨西哥总统。她既是墨西哥第一位女性总统，也是第一位犹太人总统——即将掌管墨西哥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以天主教为主的国家之一。

作为左派的杰出代表，辛鲍姆明确继承其政治导师、墨西哥现任总统洛佩斯的传统。在洛佩斯执政期间，数百万墨西哥人摆脱贫困，最低工资翻倍，深得民心；尽管他也因未能控制猖獗的暴力事件、调整瘫痪的国家卫生系统以及持续削弱的民主机制而饱受批评。与洛佩斯“轻慢态度”较为不同的是，辛鲍姆对于性别议题（尤其是性别暴力）更为重视。辛鲍姆强调性别不平等与社会经济问题之间的交织，并宣称将关注性少数群体的权益。带着“女性”“犹太人”人物标签上台的辛鲍姆，在一定程度上不仅标志着女性运动在政治体制内的成功，也预示着墨西哥政策和社会文化可能的深刻变革。

本期观察以墨西哥大选为契机，就读者关心的问题——中墨、美墨贸易和投资关系作出解读。

克劳迪娅·辛鲍姆（Claudia Sheinbaum）在赢得选举后向支持者发表讲话（图源：路透社）

Question 1

2023年，墨西哥超过中国成为美国进口商主要来源国。墨西哥可以取代中国成为世界制造业中心吗？如何看待此现象？

A1

根据美国商务部2024年2月7日所公布的数据，2023年美国从墨西哥进口的商品和服务超过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而中国产品在美国进口总额中的份额出现明显下降：2022年为16.3%，2023年为13.9%（为2004年以来的最低水平）。故此，出现了令人有些诧异的结果——自2002年以来，墨西哥首次超过中国成为美国的主要出口国。

而这一贸易重组背后最关键的因素更多与当前地缘政治的紧张局势有关。始于特朗普时期的“贸易战”以及所谓的“脱钩”，使得中美双方都在不断提高关税，加之不确定的贸易政策进一步导致了中国商品在美国市场的竞争力下降。与此同时，为了避免高关税带来的成本压力，许多美国公司开始调整其全球供应链，寻找成本更低、政策更稳定的替代生产基地。日益增长的地缘政治和经济竞争转移到了技术领域，也就是所谓的“脱钩”时代的开始。

再者，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及其“继任者”美墨加协议（注：美方认为USMCA的成立是为了更新NAFTA以更好地反映21世纪的经济现实，尤其是数字经济的发展，然而其并非一个完全平等的协定），降低了美国与墨西哥之间的贸易壁垒，创造了更加自由和便利的贸易环境，促进了跨境供应链的发展。墨西哥也努力通过USMCA所提供的“工具”填补“离开”中国的空白，成为美国制造业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在客观的地缘条件上，墨西哥与美国接壤，双方共享长达3000多公里的边界。墨西哥商业新闻总经理Posma认为，与中国相比，墨西哥在运往美国时具有80%的物流时间优势和75%的物流成本优势。因此，随着美国企业对供应链多元化的需求增加，墨西哥作为一个近邻国家，自然成为一个吸引美国制造业和供应链重组的目的地。例如，汽车、电子和纺织品等行业的生产活动已经见证了从中国向墨西哥的转移。

因此，这些条件也造就了墨西哥“近岸外包”（nearshoring）的兴盛（注：近岸外包指的是将商业流程或生产活动从较远的地区，转移到地理位置更接近的国家，如对墨西哥来说的亚洲）。墨西哥的近岸外包服务覆盖广泛的产业，包括但不限于：汽车、航空、电子产品和纺织品等制造业；软件开发、IT支持和数据处理中心等IT服务；呼叫中心、技术支持和多语言客户服务。地缘优势和关税协定上的便利，使得墨西哥成为美国周边国家理想的近岸外包目的地，以降低成本、提高效率和更好地响应市场变化。在地缘政治经济动态之下，美国对墨西哥的战略需求上升，更为凸显了它的“近岸”优势。

可以说，墨西哥因其地理和经济优势成为当前地缘政治格局调整中的受益者，但其是否能够就此在美国的“引导”之下，长期“取代”中国、实现美国所谓的“脱钩”去风险？中国拥有庞大的制造业基础设施和深厚的工业链条，这是墨西哥目前难以匹敌的。并且，墨西哥国内的安全问题和时而不稳定的政治环境可能影响其吸引外资的能力。虽然墨西哥在某些制造领域可能逐步取代中国的部分市场份额，特别是在对于北美市场的输出方面，但实现完全的“脱钩”或完全“取代”中国作为全球制造中心的情况在短期至中期内似乎不太可能。全球供应链的多元化和地理多样性正在增加，但中国仍然在多个重要的工业和技术领域保持其关键角色。

墨西哥-美国共享长达3000多公里的边界。图为移民在墨西哥华雷斯城的边境围栏附近排队向美国德克萨斯州申请庇护（图源：路透社）

Question 2

中国-墨西哥的贸易/投资关系如何？为什么中国-墨西哥的关系如此复杂？辛鲍姆将如何调整墨西哥对美市场过度依赖的问题？

A2

墨西哥与中国的贸易关系主要表现为竞争而非互补。墨西哥的出口以原材料和低附加值产品为主，而进口则以高附加值的制成品和电子产品为主，这导致了贸易不平衡。墨西哥的工业和制造业在很多领域直接与中国竞争，尤其是在美国市场。由于缺乏互补性，墨西哥对华贸易长期存在较大逆差。这种结构性的贸易模式限制了墨西哥从与中国的贸易中获得更多利益的潜力。

USMCA为墨西哥的经济整合提供了框架，但同时也加剧了墨西哥在经济和外交政策上的结构性问题。一方面，USMCA加强了墨西哥对美国市场的依赖。美国是墨西哥最大的出口目的地，几乎占墨西哥出口总额的80%以上。这种依赖关系使墨西哥在经济策略上对美国有较高的敏感性。因此，对美国市场的高度依赖，使得墨西哥在制定与其他国家，特别是中国的贸易和投资政策时，必须考虑到美国的态度和政策变化。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墨西哥在国际舞台上的行动自由。另一方面，USMCA也使得墨西哥的外交灵活性受限。墨西哥的外交政策需要在维护与美国的关系和拓展其他国际关系之间找到平衡。尽管墨西哥政府意识到需要经济多元化以减少对美国的依赖，但实际操作中，实现这一目标仍面临重大挑战。与中国等其他大国建立更平衡的经济关系是战略的一部分，但这需要时间和精细的政策调整，且会考验辛鲍姆上台后在战略规划和政策执行上的智慧和决断。

Question 3

美国一直在试图塑造中国的周边环境，相较而言，为何中国难以“塑造”美国的周边环境（拉美）？

A3

根据门罗主义等地缘传统，美国长期以来一直视西半球为其影响力的自然范围。这种历史上的深层联系使得美国能够在这些国家的政治和经济事务中扮演重要角色。相较之下，中国与拉美的联系较晚开始，21世纪初才加速发展。中国与拉美的关系主要是基于经济合作，尤其是资源获取和基础设施投资，而缺乏更深层次的文化和政治联系。

在过去几十年里，中国对拉丁美洲的投资和贸易活动显著增加。中国主要关注能源、矿产资源、农业和基础设施项目，例如道路、桥梁和电力设施的建设。中国的投资带来了资金和技术，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例如，中国是巴西、智利和秘鲁的主要贸易伙伴之一。

尽管中国在拉美的影响力有所增长，但这种扩展也面临挑战。一些国家和地区内的观点对中国的投资持怀疑态度，担心这可能导致依赖关系加深，或对环境和社会产生负面影响。“民主”“人权”和市场经济等价值观在拉美有深厚的影响力。而中国被美（西方）标记上的固有标签可能会影响拉美国家的公众和政策制定者对中国意图的解读。这些标签可能导致一些拉美国家对于深化与中国关系的犹豫，担心影响其国内政治的独立性或与西方国家的关系。因此，中国的外交和文化影响力往往不总是有效的。随着中国在拉美的存在感增强，美国等其他大国也对此表示关注，认为这可能会影响它们在该地区的传统影响力。这种地缘政治的竞争可能使得中国在拉美的行动更加复杂。

在中墨关系上，辛鲍姆的上台大概率会继续延续良好走势。在担任墨西哥市长期间，辛鲍姆就曾对与中国的具体合作项目（如墨西哥城地铁1号线）中表现出支持和肯定。作为洛佩斯的继任者，辛鲍姆在竞选期间承诺将继续执行其政策。洛佩斯政府期间，中墨关系得到了一定的发展，包括经贸合作和文化交流等方面。辛鲍姆的这一承诺可能会进一步巩固这种关系。考虑到辛鲍姆对中企参与墨西哥本地项目的积极态度，未来她可能会推动更多的中墨合作项目，特别是在基础设施建设、技术交流和经济投资等领域。这不仅可能增强中墨之间的经济联系，还可能促进技术和文化的交流。

2024年3月，中车墨西哥城地铁1号线整体现代化项目NM22型胶轮地铁上线运营（图源：人民网）

*以下译文选译自美国外交关系协会和彭博社，从西方智库及媒体的角度向读者朋友介绍墨西哥政坛和选情。原文标题分别为：Mexico’s 2024 Elections: What to Know, Sheinbaum Lead Widens to 29 Points in Presidential Race, 囿于篇幅，译文有所删减，供读者参考。

6月2日，近1亿选民（包括创纪录数量的首次投票者）将参加墨西哥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选举，选出新总统、全部628名立法机构成员、9名州长和19,000多名地方官员。获胜的总统候选人将接替洛佩斯总统，并在未来六年内治理墨西哥。

然而，在竞选活动中，迄今已有数十名候选人遇害，另有数百名候选人要求国家提供保护，尤其是那些竞选州和地方一级职位的候选人。近来墨西哥的暴力事件频发，达到了创纪录的水平。

墨西哥人为谁投票？

本次墨西哥大选主要的总统候选人有：

克劳迪娅·辛鲍姆（Claudia Sheinbaum）：作为执政党国家复兴运动党（Morena Party）的候选人，她的竞选纲领是延续洛佩斯广受欢迎的传统。辛鲍姆经历了从学生活动家到科学家再到政治家的身份转变，目前在大选中处于领先地位。现年61岁的她长期在墨西哥城任职——本世纪初，洛佩斯掌管首都时，她担任墨西哥市环境局局长，而后又负责管理首都南部的一个大区，并于2018年成为了首都市长。

克劳迪娅·辛鲍姆（Claudia Sheinbaum）（图源：路透社）

索奇特尔·加尔韦斯（Xóchitl Gálvez）：领导一个由不同政党组成的联盟，这些政党的身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起伏不定——有更右翼的国家行动党（PAN），也有在历史上强大的革命制度党（PRI）和曾经左倾的民主革命党（PRD）——尽管对许多选民来说，这些政党已经失去了光彩。在大多数民调中，加尔韦斯都以两位数的差距落后于辛鲍姆。加尔韦斯在贫困中长大，从政前是一名科技企业家。

索奇特尔·加尔韦斯（Xóchitl Gálvez）（图源：路透社）

豪尔赫·阿尔瓦雷斯·迈内斯（Jorge Álvarez Máynez）：在新莱昂州州长塞缪尔·加西亚（Samuel García）退出竞选后，马内斯于1月9日成为新成立的公民运动党（Movimiento Ciudadano）的候选人。马内斯曾是加西亚的竞选协调员和墨西哥下议院议员。

豪尔赫·阿尔瓦雷斯·迈内斯（Jorge Álvarez Máynez）（图源：Wilson Center）

新一届政府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虽然下一任总统将受益于近岸外包（将业务运营外包给附近的国家而不是遥远的国家）带来的经济顺风，但也面临着一系列国内挑战，包括能源和水资源短缺、财政赤字、暴力和有组织犯罪的蔓延，以及数百万移民进入或途经墨西哥的流动。

经济：从积极的一面来看，下一任总统继承的是以与美国的贸易为主导的不断增长的经济。2023年，墨西哥成为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双边贸易额接近9000亿美元。外国直接投资（FDI）也有所增长，达到360亿美元。其中，大部分流入了制造业和希望在中国以外生产的公司，以便更容易进入美国市场。尽管如此，与其他新兴市场以及墨西哥十年前的历史最高水平相比，这些流入仍有差距。作为全球排名前十五位的经济体，墨西哥去年获得的外国直接投资不到全球的3%。

有限的能源和水供应严重阻碍了近岸外包的蓬勃发展和墨西哥工业的腾飞。据摩根士丹利国际金融服务公司2023年的一份报告估计，墨西哥在下一届总统任期内需要投资约400亿美元用于发电和配电才能满足需求。为了吸引全球制造业，这些新电力中的大部分必须是绿色电力。然而，现任政府的政策阻碍了私营部门的能源投资，并优先考虑化石燃料发电，而非使用可再生能源。11个州和首都墨西哥城面临着严重的水资源短缺问题，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基础设施的老化造成的。水资源短缺不仅影响了养蜂等用水密集型企业的运营，也越来越多地影响到市民的日常生活。

墨西哥居民在大坝岸边用塑料桶装满水准备带回家。社会不平等和气候变化等因素加重了墨西哥的水资源短缺（图源：路透社）

虽然辛鲍姆是一名环境科学家，但她同时也是一名国家主义者。因此，由于她依赖政府和国有企业投资而非私营部门，向绿色能源结构的转变进程将会放缓。相比之下，加尔韦斯会更愿意接受能源领域的私人投资，这可能会在她执政期间带来更多的能源供应。

安全：下一任总统将面临更严重的不安全和更薄弱的法治。过去五年来，墨西哥并没有变得更加安全。谋杀率居高不下，抢劫率上升了约50%。有组织犯罪的地域范围不断扩大，业务范围不断扩展，包括向鳄梨和青柠种植者、违禁能源生产商和移民走私者收保护费。对公共腐败的投诉也在增加。与此同时，安全军事化意味着国家和地方执法预算的削减，这会削弱了民警的执法能力。

下一任总统还需要应对墨西哥军队角色的扩大。佩洛斯让军队负责海关事务，允许他们监督港口、机场和许多政府大型基础设施项目的管理。这限制了大型公共工程的透明度和问责制，同时也使得军队更容易受到有组织犯罪集团的腐败影响。辛鲍姆并没有偏离佩洛斯提出的“拥抱而非子弹”的安全方针，即更多地关注社会项目而非执法。她还公开支持在国内安全方面增加对军队的依赖——尽管作为市长，她确实加强并扩张城市民警队伍，在民警专业化方面进行了投资。假如加尔韦斯上任，除了在基本安全和法治方面优先考虑民事警务外，她很可能会在实施社会计划的同时加强执法，以阻止不断上升的暴力事件。

移民：移民也是一个痛点，因为墨西哥不仅是一个移民输出国，也已成为移民的主要目的地。墨西哥政府与美国合作，限制移民抵达美国南部边境，驱散了大篷车，设立了检查站，并将移民送往南方。墨西哥还接受了数以万计被美国驱逐出境或要求在该国等待的移民。此外，墨西哥申请庇护的移民人数也创下了历史新高；目前有近五十万起案件等待裁决，还有数十万移民目前居住在墨西哥，但没有进行正式登记。尽管移民仍将继续涌入墨西哥，但没有一位候选人制定出解决居住在墨西哥的移民潮或与美国合作的计划。

财政：下一任总统将没有足够的预算来应对墨西哥国家发展所面临的挑战。虽然佩洛斯吹嘘政府紧缩开支，但他带领的政府却相当挥霍。即使在公路、铁路、机场和边境口岸等公共投资滞后的情况下，预算赤字目前仍接近国内生产总值（GDP）的6%——这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新高。墨西哥国有能源石油公司（Pemex）仍然是一个财政包袱。佩洛斯向Pemex注资了900多亿美元以维持其运营，但该公司仍欠债1000多亿美元，是世界上负债最多的石油公司。全球信用评级机构穆迪（Moody's）预测，Pemex如果一切照旧运行，将很快导致墨西哥国库每年损失近180亿美元。然而，Pemex的重组仍然充满政治风险，使得重大改革举步维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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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选结果将会如何影响

墨西哥与美国的关系？

贸易：11月美国大选之后，墨西哥和美国都将有机会在新政府领导下转变和扩大双边关系。商业问题迫在眉睫，包括目前有关能源和转基因玉米的争端。《美墨加三国协议》（USMCA）将于2026年进行审查，三国必须同意在未来16年内继续保持自由贸易协定，否则该规则将成为一份临时性的，需每年进行协商的协议。与此同时，有关中国的议题将在美墨加三国的贸易讨论中占据主要位置，因为美国将需要倚重周边邻国，一起对中国相关的战略产业进行“脱钩”，保护其电动汽车和其他市场免受地缘政治竞争对手的影响。更为关键的是，墨西哥和美国都尚未充分利用北美的供应链和商业，以提高国内产业的竞争力和抵御地缘政治力量的能力。

安全：墨西哥制造的芬太尼和其他非法毒品每年造成了十多万美国人的死亡，因此，美墨之间需要推动安全合作。新一届墨西哥政府可以重振已被削弱的安全合作关系，重新回到更广泛的情报共享、资金追踪、海关执法、警察培训和装备以及其他方法上来，以解决共同的安全和安保问题。

移民：移民问题也将是一个美墨合作的一个主要焦点。在这方面，美国需要把国内事情处理好，并投资于大量法官、庇护官员和其他行政人员，以迅速有效地处理移民案件。美国也能够且应该帮助墨西哥加强类似的能力，以确保更快、更人道地解决移民问题。

原文作者

香农·奥尼尔（Shannon K.O’Neil）：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副主席、研究部副主任。

卡罗琳娜·米兰（Carolina Milan）：墨西哥彭博社分社长。

拉斐尔·加约尔（Rafael Goyol）：彭博社记者。

本期评译员

覃筱靖：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全球研究博士生。

黄紫蓝：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国际事务研究院研究助理。